不周山腰建了個無悲殿,仙盟在此間集會——其實也就是幾百個人擠在一起吃大鍋飯,每次都會邀請他。第一次赴宴是大殿最初落成時,他懷著新鮮感接了邀請,而被擁著坐到上座之時,他已悔不當初。天知道他多想和堂下人換一個位置。他一個人坐在那塊極盡奢華的軟墊之上,被那麽多雙眼睛齊齊看著,非常不自在。


    可看見殿內眾人看到他後驟然發亮的眼神,同他們射箭對弈歡欣雀躍,喝到他們因為自己不善飲酒而備好的茶,聽到喝醉後「上仙」「柳仙君」「柳閑柳閑」的一通亂叫,又覺得也還不錯。


    有大娘甚至親熱地叫著「小夥子」,問他可有婚配,想把家裏的閨女介紹給他,弄得他哭笑不得,他是修無情道的呀。


    不周山顛落著個水雲身。這是許多年前的仙盟盟主建了送他的。他左攔又攔,又說如此奢侈無度,又說這般勞民傷財,就差把劍架在盟主脖子上了都沒攔下。那人信誓旦旦說「此為民心所向」,上仙行蹤不定,大家都想給上仙建一個在山上的居所,供他歇腳,而山巔是風景最美的地方。


    春秋代序,陰陽慘舒,後來仙盟解散,大殿荒廢,又過幾年天不生問世,最後一個知道柳閑是誰的凡人死去,這原本用來吃飯的地方就真變成了議事之所。


    他們讓他高坐於寶殿之上俯瞰眾生,入席時對他行三拜九叩之禮,他便很長時間沒再來過這個地方。


    直到叩拜換成作揖,柳閑才偶爾出現幾次。


    冬色明媚,一路殘雪。他正想迴到水雲身清靜清靜,可方才那名大言不慚的少年卻從無悲殿裏飛奔了出來,氣喘籲籲地跑向他,朝他喊:「哥哥等等我!」


    「還有事嗎?」柳閑身旁是一樹的盛著雪的梅花。


    少年在他麵前站定,高馬尾抖了抖,他帶著幾分羞慚地問:「哥哥,我叫十七,你叫什麽名字?」


    他跑得急,雙頰微微泛紅,柳閑看看他,再看看花,鬼使神差地,他抬手摸了摸十七的頭:「我叫柳……蘭亭。」


    腦袋裏全是惱人的畫麵,柳閑用力地屈起中指敲自己的太陽穴,好幾次敲得頭骨都麻了的時候,他才勉強從迴憶裏脫身,視野裏終於分得清黑白色彩。


    還沒緩過神來,他就聽到風聲越來越大竟似長劍破空之聲,樹葉被吹動得越來越快就像有人在彈入陣曲,他眼前驟然一黑,傾著身子往前踉蹌好幾步,大腦一片空白,隻有皮膚黏膩發腥,粘連著身上的衣袍。


    是血。


    疼痛讓他終於恢復了意識,靈海清明,他聽到有人噔噔跑來的聲音。


    「謝玉折……」他呆愣地垂下頭,拔出插進自己肋骨的劍,細細地端詳著,其劍柄後頭掛著一條細長的紅尾羽毛,是他先前無聊時親手掛上去的。


    劍柄上沒有刻字,這是一柄無名之劍。


    柳閑拎起自己被血黏在骨肉上的衣料,因痛輕輕地嘶了一聲,皺眉道:「我被你的劍偷襲了。」


    傷口離心髒不過兩寸,他腿一軟跌坐下來,緊皺著一張漂亮的眉眼,抬起頭,看到已經越長越高的少年,立在離他三尺遠的地方。少年並沒有多餘的舉動,身姿依舊挺拔,隻是低頭看著他,眼裏沒有多餘的神采。


    柳閑手裏緊緊攥著拇指大的長生骨,劍身的血流入手心,手心的血又沾上骨玉,好在他今日穿的紅衣,什麽都看不明顯。


    他看到昔日好友負手走來,那人不怒自威,身上縈繞著一股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氣。


    而後他在少年身旁停了下來。


    他看到顧長明遞給少年一個丹藥瓶,正是方才同他用長生骨換來的那瓶解藥。


    顧長明的麵色終於了好許:「玉折,吃下能解你身上的毒,以後就不再用受他掣肘了。」


    他看到謝玉折不假思索地跪在地上,伸出雙手,萬般恭敬地接過了藥。


    柳閑看著這幅畫麵皺了皺眉,他記得自己明明教過謝玉折,不用跪任何人。


    他像是個鬧脾氣的調皮小孩癱坐在地上,又像是個失血過多的傻子,定定地點著頭,似乎在琢磨比天還大的大事似的,捂著自己被戳斷一半的肋骨道:「好像有點疼啊。」


    第084章 走向未來


    天不生落座於仙山之上, 地勢極高,滾滾的雲層遮了半山腰。沒有人知道多年前上仙為其取名時究竟想著什麽,但在說書先生口中, 它這個名字的寓意,從那巍峨的七千階浮梯之中,就可窺見一斑。


    那是設宗百年後的某一日, 彼時的宗主下令將它從山腳搬到山腰處後,為了上下通行而建成的。白玉梯始於不周山腳,終於天不生恢弘的石門,從下一步一步地往上走,絲毫不差地共七千階,這是通往仙宗的、唯一一條能用腳實打實踩上去的道路。


    但若想要走完七千階玉梯而後造訪仙宗,僅憑兩條腿何其困難?而往來的至少都是已經小有所成的修士,那梯子大多數時候都沒有實際的用途, 禦劍上山才是常態。


    據說,此即為天下第一大宗對來者的第一道考驗——無用之人,勿入。


    此時柳閑就在這七千階玉梯之上,雖然神誌昏昏,雖然斷了幾根挨著心髒的肋骨,雖然傷口好痛,雖然雙眼癢得想把它們摳掉, 但他覺得自己應當先迴家去,迴家去。


    一直以來他都像個腦袋缺根弦的人, 許多時候一個地方怎麽去,他要走很多很多次才能明了。往日有謝玉折在身邊, 他都總東一晃西一盪地無所事事,反正那人總能帶著他一起到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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