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那樣輕,他卻知道自己握不住。


    抱著剛從水裏撈出來的柳閑,他也濕透了上身, 與人衣襟粘連,他緊繃著臉問:「店裏有新的換洗衣物嗎?」


    小二連連點頭:「有的有的,我這就去拿來。」


    小二走後,他把柳閑安穩地放在床上,拿起掛在架上幹爽的帕子,正準備解開他的腰帶,為他擦幹身體, 卻被人緊扣住了手腕。


    柳閑醒了。隔著綢緞,他看不見他的眼神, 卻能察覺那雙眼睛裏閃著危險的光,更何況一柄鋒利小劍已經抵上了他的喉嚨。


    可片刻後柳閑的手就放鬆了下來, 緊逼他命脈的刺骨劍意也消失了。柳閑輕拍去他的手,放鬆笑道:「是你啊。」


    原來他剛剛那樣做, 隻是因為把我當作外人了,有防備心是好事,謝玉折放下心,點頭說:「是我。」


    柳閑側臥著,打了個嗬欠道:「這麽晚了,不迴府好好睡覺,又來找我幹什麽?別忘了明天要去迷花島。」


    謝玉折突然又聽不懂他的話了,疑惑問:「去迷花島?」


    他突然定的行程嗎?


    隻見柳閑弓著腰笑,雙肩並起,臉埋在頸窩裏:「藥瘋子連我都敢煩,要是你落在他手裏,可不止會掉兩三層皮。楊徵舟才不會幫你,而我全力支持周在頤,你還是早早睡覺,自求多福吧。」


    柳閑平時說話都捏著一股冷漠的氣,這還是謝玉折第一次聽到他笑得這麽開懷,終於像個能靠近的活人了。


    柳閑又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皺眉問:「十七,你叫我多吃一點,我真的又瘦了嗎?可我辟穀好多年了,不應該啊。」


    謝玉折當即頓悟,他聽不懂這些話,因為這根本就不是對他說的。


    自稱從不做夢的柳閑,做了一個夢。而此刻他半夢半醒,把他錯認成了另一個人,那人名為十七。


    楊徵舟是醉夢長的老闆,他的好友;周在頤是藥宗迷花島的先宗主,如今已故;可十七是誰呢?


    好奇怪的名字,他似乎不是第一次聽見了。


    隻因我今天和他說了同樣的話,你就把我錯認成他了嗎?


    握住柳閑右肩的手不自覺用力,謝玉折說話時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冷厲:「柳閑,你認錯人了。」


    他明顯感覺到了柳閑的怔楞,身邊溫情的氣壓驟然變低了。


    他硬著頭皮繼續道:「你沐浴時睡著了,受了濕冷,先起來擦幹身體,再換身衣服。要是你身體不適,我可以幫你。」


    柳閑眉頭緊蹙,試圖看清他是誰。過了好半晌後,他僵硬道:「不用了,多謝。」


    先前突如其來的柔情果然隻是個借別人名頭偷來的錯覺,謝玉折無意識地咬了咬舌頭。


    本也隻是萍水相逢終將散,可此刻,他心裏卻有陌生的東西在發酸,這種酸正在腐蝕他的筋骨,他卻不會將其剔除的仙術。


    他再沒有留在別人房間的理由,點頭道好,招來人搬走了木桶。


    他走後,柳閑坐起身來,狠掐了把自己的大腿。


    故事,故去之事。夢到那麽久遠的事也就罷了,居然還糊塗到把活人當死人,這無疑對雙方都是一種侮辱。


    渾身濕漉漉的,此刻他難受得不行,完全沒意識到夢裏的十七有多異常——他根本沒有臉。


    迅速把黏在身上的裏衣脫了下來,他用工整疊在一旁的毛巾擦幹了身體,打開芥子袋精挑細選著衣衫。


    然後他就要罵人了。


    一個他這輩子最討厭的聲音在門口說:「柳閑,掌櫃讓我來給你送衣服。」


    那人故作禮貌地敲了敲門,他還沒答應,門就被打開了。


    好沒禮貌!


    其實謝玉折也不是故意的,隻是柳閑今晚懨懨得實在不像生活能自理的模樣,所以在推門而入時,他並未想太多,隻以為柳閑仍軟趴趴地躺在床上,可他卻盤著腿,還赤裸著上身,正在認真搭配新衣。


    於是他便看到了那人衣袍下的身體。


    千瘡百孔,溝壑縱橫。


    白皙勁瘦的脊背上,遍布的疤痕深深淺淺,好在都已癒合。


    謝玉折常在軍中,行軍打仗之人身上也難免有多處的傷,所以在看到這畫麵時,他隻是用力握了握拳,告訴自己就算勉強也要習慣。


    即使是醜陋的傷疤,在他身上也像一副破得美麗的畫。


    可在柳閑的蝴蝶骨之間,竟有一道詭異的長痕!那不是疤痕,反倒像被拉長了的古文字,仿佛有人用硃砂在其上勾勒,邈若河漢。


    像是突然被無形的手扼住了脖頸,那個瞬間被拉得很長。


    謝玉折步步走近,但一把掛著鴉羽的劍已經毫不留情地刺入了他的皮肉!


    他不能再向前,疼痛後知後覺,卻仍盯著那道恢詭譎怪的紅痕,恍若勾魂。


    一道又一道,他肯定很疼啊。


    謝玉折張了張嘴,沒再開口,別過頭,把自己手上的衣服遞給柳閑。


    「我不需要你幫忙。」再轉過頭來時,柳閑已經穿上了衣服。


    「你背上的那一道……是怎麽來的?」


    「傷。」


    謝玉折無言。


    柳閑問:「嚇到了?可一個活了上千年的逍遙劍客,身上怎麽會沒有點傷呢。」


    床上的被單已經濕透,謝玉折原想為他換一間房,此時又覺得自己沒有那個立場了,他的手臂正流著血,背過身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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