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聞言,沒有說話,隻是眸光久久看向窗外。


    「昔日闔宮夜宴,宮燈數盞,玲琅交錯,可有一盞是為父皇而留?」


    「後妃點燈,是為諂媚,以期榮寵不斷,朝官點燈是為仕途無憂,謀得天子垂青,百姓點燈,是為了尋求安康,闔家團圓,既有命婦點燈,為盼夫君早歸,又有稚兒點燈,隻盼著田裏勞作的爹娘帶迴一隻蛐蛐。」


    「唯獨父皇擁燈千盞,宴席散盡後卻隻餘寂靜宮廷,黑燈瞎火。」


    「母妃為父皇點了一輩子燈,最後也隻是油盡燈枯,不見歸人,卻不知昔日那個將軍已經不存於世,如今父皇臨了,覺得虧欠母親,又覺得帝王之愛珍貴起來。」


    我低頭笑了:「當真滑稽至極。」


    父皇沉默了片刻,目光從窗外的金碧輝煌中轉迴,落在了我身上:


    「你和你母妃很像。」


    「隻是你母妃從未怪我,玨兒,你還小,不知道很多事情,都有它的不得已。父皇殺了很多人,也知道你手上亦鮮血淋漓,這些話,興許也隻能騙騙你自己。」


    「太子死了,顧行秋便是你的人,奪位爭嫡無可厚非,隻是若心不狠,便後患無窮。」


    我垂眸道:「父皇也覺得,是我誘導蕭策殺了太子?」


    父皇笑了,看著我,倒是顯出幾分慈愛來:「自然,這麽認為的,除了父皇,便還有顧行秋。」


    繞了半圈,竟還是迴到了顧行秋身上。


    我深覺對牛彈琴,便也不說了,拂袖離去。


    這人臨死終於短暫的做迴了自己,卻仍指望著兒子做年輕時候的自己。


    我記得那日出來時已經很晚,夜色漸沉,我獨自站在宮殿的露台之上,俯瞰著整個皇宮。


    遠處燈火闌珊,映照著寂靜的夜空。


    那一夜我突然有種衝動,便是想看看這天下,是否真如父皇所說,在上位者需摒棄所有,方才能海晏河清。


    父皇鋪的路太過荊棘,也太過平坦,隻是若有一個人為我點燈引路,我踉蹌行進時窺見那抹亮色,也會覺得前路無憂,不負此生。


    其實那時母妃沒走,她在殿外守了父皇一宿,我出來時,見她朝我歉意地笑了笑,卻始終沒進去。


    她不願意見父皇。


    也是,父皇為了很多女人,冷落了她一輩子,到死了終於想起了他的一生摯愛,可流年似水一去不迴,母妃用一生終於印證了父皇對她深藏於心的愛意,我卻覺得為時已晚。


    不過他們或多或少都有點毛病,也就隨他們所願。


    往事紛紜,我垂眸掩下思緒,不再去想,看向跪坐佛前的母妃。


    她消瘦了不少,不過我們五年未見,也許隻是在我印象裏,她從前沒那麽纖細。


    她的身影在佛堂內顯得格外虔誠,聲音隨著梵音在空曠的殿中迴蕩,經文的每一個字似乎都經了沉澱才緩緩從唇間溢出。


    我便和顧行秋一同站著等她。


    終於誦經聲漸漸停歇,母妃合上手中的佛珠,深深地吸了口氣,仿佛將內心的雜念全部吐出。


    她緩緩轉過身來,目光穿過香菸繚繞的空氣,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站在門旁,身體微微傾斜,幾乎快被她的佛音催眠,於是便幹脆靠在了顧行秋身上。


    她的目光最終定格在我腰間掛著的玉佩上,此玉通透溫潤,呈橢圓形,邊緣打磨得圓潤光滑,握在手裏觸手溫潤。


    自那夜顧行秋送我後,我便一直係在腰間。


    「玨兒想好了?」 她輕聲問道。


    我微微頷首,手下意識地輕輕撫摸著那塊溫潤的玉佩。


    母妃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開,轉向了我身旁的顧行秋。


    「去替陛下看看先帝吧,也算替他盡盡孝心。」 母妃聲音溫和,對著顧行秋道。


    「是。」


    顧行秋恭敬地行了一禮,輕聲答道,看了我一眼,我微微一笑,輕輕頷首。


    然後他轉身,步伐穩健地退出了佛堂。


    佛堂內的空氣似乎變得更加沉靜。母妃轉身麵向我,嘆了口氣。


    「看來你是真喜歡極了他,在他麵前竟不計前嫌,對著我也能笑出來。」


    我在顧行秋出門那一刻起便站直了身子,笑意褪盡:「怎麽會笑不出來。隻是不知母妃多年誦經拜佛,父皇的罪孽有沒有洗淨。」


    「玨兒此番前來,可真是得償所願了,大胤盛世風華,你父皇輸了。」 母妃緩緩道。


    「父皇留下的爛攤子洗幹淨了,自然得帶著顧行秋來看看母妃。」


    「你今後作何打算?」 母妃看著我,眼裏有幾分憂慮,似乎很擔心我就此甩手不幹。


    「他是個男人,你選了他,蕭家便沒了後,玨兒......」


    母妃自一開始,便知道我對顧行秋的心思。


    「蕭家無後?」我冷笑,「我可沒要蕭隨的命。」


    母妃瞳孔緊縮,驟然拔高了聲調:「你想幹什麽?!」


    「來日雙帝共治天下,待我百年,也會傳位於蕭隨之子,如今那孩子已有一個月,再過個七八月,便要生了。」 我冷靜道。


    母妃跌倒在地,兩行清淚自她的眼角悄然滑落,滴落在她素淨的衣擺上。


    「你……你怎麽會……」 她的聲音哽咽。


    我走近母妃,蹲下身輕輕握住她的手:「母妃,您曾教我,皇權非兒戲,血脈更是重於泰山。我不會讓蕭家斷絕在我這兒,更不會讓顧行秋背負這無謂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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