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我仿佛也感到心裏的某個角落有個人在流淚,那是我藏在心底,從未泄露的怯懦悲傷與意難平。


    眼眶有些酸澀,於是我眨了眨眼。


    那人終於走了,我也像是從一場凍死人的大雪裏走出來,僵硬的肢體帶著不自然的感覺,眼裏的一切都是空濛的,一切都在眼裏,但我什麽也沒看。


    我對空無說:「抱歉,我可能,是需要休息了。」


    我感覺我全身都在顫抖,或許也沒有,因為我在克製,但是疼痛與疲乏席捲而上。


    空無按住我手的那一刻,我又想起謝映白了。


    我想起他驕傲若烈陽,卻非要容人救人,為他人操控,愛恨錯付,又要護人周全。


    我想起他按住我的手,控我這握劍的手,全我善意。


    我知道,盡管咒印在控製我,我卻依舊近乎不受控製地想他。或許因為這是第一次,我將一個人納入我的未來,我曾想過很多我們在一起的將來,為此我讓他離開,為此我讓他走自己的路,為此我讓他奔赴他的人生。


    然而,這一切都戛然而止,於是我更加不受控製地想,想那些沒有完成的事情。


    若是這場愛戀不曾無疾而終,或許我還不曾覺得如此遺憾,遺憾到我始終覺得意難平,讓我怨人憂天,滿心戾氣。


    大概是因為我這次動情了,咒印的反噬來得劇烈,心口都傳來了鈍痛。


    空無似乎不曾發覺我的異樣般,溫聲應道:「好。」


    於是我迴去了,迴去之後一頭倒在床上,扯過被子蒙頭就睡。


    夢裏光怪陸離,唯獨沒有謝映白,於是醒來的時候我幾乎有些怨,想著是不是咒印讓我夢裏也不曾見謝映白,反倒又夢到了師父。


    我夢到初見他的時候,他一身華衣,環佩琳琅,腰間的鈴鐺發出「叮——」的一聲響,於是後來我的夢裏一直迴蕩著這叮叮噹噹的聲音,就好似我從那個時候開始,就被這鈴聲的主人纏住了。


    隻是我不知,或者故作不知。


    終於從夢中醒來,我發覺已然一身大汗淋漓。定了定神,我從床上坐起來,發了一會兒呆,發現天已經黑了下來。


    而後,有人叩門。


    「誰?」我揚聲問。


    那人應了聲,我聽出來是空無,於是讓人進了。


    空無推門進來,問我第一句話:「好些了嗎?」


    「還好。」我低下頭,不想說謊又覺得沒什麽好說的。


    空無隻是笑著點了點頭。


    我想起之前的事情,下意識開了口:「抱歉。」


    「怎麽了?」他問我。


    「我不該……」我這話說到一半又戛然而止。


    我知道我不該,但並非我不想。


    無論空無修的是哪家佛道,他到底是佛門弟子,應當是習慣與人為善的,我不願與他爭執,也不願冒犯他。


    我想我不太好,但是他很好,我不能因為我不太好要跟他置氣。


    但是他這般聰敏,定然是知道我沒說出的話都有什麽,隻是他開口卻道:「不必道歉,你想要怎樣做,無需如此顧及我。」


    我抬眼看他,問道:「若我在你麵前殺了他呢?」


    「你不會殺他。」空無如此道。


    我不由輕笑了一聲,「你看得到我命盤嗎?我的命盤上,刻著一萬三千四百九十二人的殺業,我借天道葬眾生,隻為全私慾。」


    「人孰能無過,又有誰無私慾?」他如此反問我,「佛門有秘法,看得到他人身上罪業,我還可知此罪業因何而來。」


    或許因他寧靜姿態,我的心裏又不自覺安定下來,然而這種安定仿佛某種表象。他是化我戾氣滿心的藥,可惜治標不治本。


    我不由問他:「你有嗎?」


    「有。」他看著我的雙眼,緩緩道,「我也有過錯,也有私慾。」


    我想問他,問他有什麽過錯,有什麽私慾,但又想到這般問真是大不敬。


    佛門的佛子是自小從人間尋來,養在佛門之中,佛門為清淨苦修之地,方圓千裏皆是大漠黃沙,百草不生,眾生不往。修仙界的佛門是朝聖之地,入佛門之時要跋涉百裏,極為辛苦。既然他已然經歷了許多走到如今,我又何必去問他的過錯和私慾。


    然而,他繼續對我道:「伏鈞,你對我而言是不同的。」


    我忍不住道:「你對我而言也是不一樣的,我總覺得你該是人間佛,渡眾生入極樂。我殺業纏身,隻能在彼岸看你一眼,這一眼是凡人見佛,見的是寶相莊嚴,慈悲為懷。」


    他卻隻是笑了笑,輕聲道:「你將我看得太高了。」


    我想不是我將他看得太高了,是他本來就有這麽好,在我看他第一眼的時候,我就覺得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像是風掠過人間,卻從不留駐那般虛浮。


    然而,我又隱隱明白,他這不是謊話。


    我這時忽而想起來,他與他人說話時,自稱總是「貧僧」,唯獨在我麵前,他隻稱「我」。


    我對他而言有什麽不同呢?我尚且不明白。


    我問他:「你能不能渡我?」


    渡我滿心戾氣求不得,渡我怨人怨己放不下,渡我此生輾轉不得脫。


    他沒有迴我,卻摸了摸我的頭,像是摸長情時那樣,輕又溫柔,像是白日的陽光落下來,風輕輕地壓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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