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劫此事,無非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又或是兩情相悅難善終。


    我與謝映白是後者,而我如今心有所屬,所愛非人,若此為情劫,當是前者。


    可空無看起來極有常人眼中的佛門風範,我連以殺業纏身之命待在他身邊都覺得冒犯,不敢直視他眼眸,更何況與他談情愛之說。


    以我看來,空無絕不似修歡喜佛,反似是修慈悲之心的佛修。


    慈悲眾生,眸中生蓮,見人間悲喜,悲人之苦,予人以喜。端坐高台卻俯眼看人間,是清風明月,是以己渡人,拈花觀輪迴。


    我是能看出來的,他的眼中清朗明澈,一心向佛,未有其他。


    但我縱有萬種念頭,空無也不再言此事,隻是囑咐我放下念想,否則咒術纏身,易傷根本。


    我自然也不會提起此事,我是不信命,也覺得不可能,或許他也是如此覺得的。


    畢竟,我若是能不念不想,便不會落得如此地步。


    身無靈力我便無法修煉,平日也沒什麽事情可以做。偶爾我同空無一起出去助人,但我笨手笨腳徒添麻煩,最後隻好抱著兔子在一旁看他。


    如此一來,我越發羞愧。


    他似是什麽都會,而我隻能給他遞個東西,但我如今隻是少年身量,有時候連遞東西都勉強。他給人修屋頂的時候,我連東西都送不上去。


    我在牆根仰頭看他,默默將抬高的手故作無事地放下。


    我不敢抬頭看他,卻似乎聽聞他低笑一聲,而後悄悄以靈力拿走我手上的東西,對我道:「多謝。」


    我不知為何,有些半羞半惱的,背過身去,思忖了一番自己是不是該上街舞劍來賣藝掙錢。我與空無雖然都辟穀了,但行宿仍需費用,而空無幫人大都無償,遇上些富裕人家才得些錢財。


    我身無長物,寫字作畫都難看,不通琴藝,唯有這劍術還可拿出來看一看了。


    何況,我還養了一隻兔子。


    我給這隻兔子取名為長情。


    人間百年,不離不棄,風雨相依,同舟共濟,是為長情。


    我與自己說,我念此情最多百年。百年後,謝映白重入輪迴,此情足夠長了,該斷當斷。


    我依舊是每夜受絞心之痛,這日待我睡醒,空無已經出門去了。我想了想,摸出收在角落的長劍,抱著長情去街上了。


    從前謝映白帶我去看過街上賣藝的,但這還是我頭一次想自己來賣藝。可我站在街頭,看人來人往,眾人神色匆匆,似乎各有私事,我呆愣愣不知要從何開始。


    我與懷中的長情麵麵相覷,最後想了想,將長情放一旁牆角,自己將劍抽出來了。


    長情自從跟我就不怎麽亂跑,於是我不必當心它丟了,專心運劍。


    我控製住自己不去想謝映白,卻仍記得他曾為我舞劍時的每一個動作,掛撩斬挑,迴身收劍,騰躍旋身,衣袂翻飛。


    最後一式,我旋身落地,收劍迴鞘。


    看似灑脫,卻唯有我自己知道,最後一式,我幾乎握不住劍。


    我身上的咒印,又開始起作用了。


    我舞劍入神,如今抬眼再看,或許注意到的人都寥寥無幾,唯有一人,在不遠處定定看我,目光寧靜溫和,卻又極專注。


    是空無。


    我想起自己的初衷來,於是訕訕一笑,先開口道:「我隻是,想出來練練。」


    他點點頭,應道:「好。」


    我不知他這個好誇的是什麽,但我也不願追問,從地上撈起長情走到他身旁去。


    他不多問不多言,帶我去街角吃了一碗餛飩。


    我這才想到,我幾日前躺在床上看遊記,說有些想吃餛飩,不想他還記得。


    我並不餓,但吃這一碗餛飩入胃,全身溫暖,似沐朝陽。


    我與謝映白分離時是春末,如今已然是秋末,原來六個月年歲,竟短至如此,就連我與空無,原來也相識一月有餘了。


    我想著這一點,聽到空無開口問我:「我想明日啟程,前往黎都。」


    黎都便是都城,但如今,風雨欲來大廈將傾,草原將士驍勇善戰,已然打到了黎都附近。戰亂四起,百姓流離,越往黎都走世道越亂,眾生逾苦。待來日兵臨城下,黎都被棄,草原之人與中原素來兩看兩相厭,想必又是一番腥風血雨。


    我心知肚明,空無入世是來修行的,往黎都走是定然的。但我又不期然想起許多,想我曾在黎都四五年,想俞青不知去了何處,容玉是否還在黎都,想我曾說要在黎都等一個人,但如今也不必了。


    此為傷心地,我本不想去,卻又想眼見這人間到底成了如何模樣。


    我曾在那場邊關之戰中,以雷劫傷一萬三千四百九十二人,這數字我記得清清楚楚,這些殺業一字一字刻在我命盤之上,是我之過錯。


    我想還有許多人,如這萬人一般,在這場天命裏喪命;我想知道,人間到底是多苦,才要佛來渡都渡不得。


    於是我應聲:「好。」


    他沉默一瞬,又問我:「一起麽?」


    我抬眼看他,終於敢接觸到他的目光,看到他眼中一片清明。


    「一起。」我如是道。


    我與空無在次日出城,天光剛起,啟明星尚且不曾輪轉落下。


    途中我們經過了一處亂葬崗,這烏鴉盤旋,百草寂寥生長,不知何人在此種的鬆柏,隻留了孤零零兩株,卻遮天蔽日,枝幹遒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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