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後情甚篤,成婚五載,膝下唯女初陽。起初,天下方定,後宮不設,群臣始急,乃遣太常卿楊肅,問話光祿丞。光祿丞者,吳明也,昔年隨帝逐鹿四野,乃帝信友。吳明曰:“後美色冠京華,既得之,無他顧。吾若為帝,必設高台藏之。帝慳吝也。”楊肅拂袖而厭:“子何自妄許類帝?爾若為帝,吾走也!”


    ——《太.祖本紀》


    大楚覆滅三年後,李信收複中原舊土,於長安稱帝,建立大魏王朝。舊年跟隨李信南征北戰的將士們,在李信為帝後,被大肆封官封爵。長安昔日廷議的殿堂,皇帝居住的未央宮,在多年廢棄後,終迎來了新的主人。


    李信本家會稽大族李氏百年期望得允,在李信登基後,搬至長安,望族勢力,終於能在長安與一眾名門們一見高下。本著互利原則,常年不入長安為官的李氏子弟們,紛紛入朝擁護新帝。


    同理如嶺南江家。新帝登基,江家重歸長安。昔日江三郎,更是官拜丞相,金印紫綬。一時間,門庭若市,往來人者絡繹不絕。江家多年隱忍,於此時得到了迴報。


    新帝還親征漠北,與蠻族新王庭郝連離石、極北烏桓兩國正式簽訂盟約,五年不犯對方國土。三國鼎立,為表結盟之信,昔輔佐新王郝連離石奪王位的蠻族左大都尉阿斯蘭被遣往大魏。後世人以為,明為和解,實則監督。


    李信稱帝後,天下並不是戰亂完全平息。他一邊處理戰事,一邊派江三郎遊說天下名門。早年拜官,要麽名門出身,要麽名門推薦。李信要從名門手裏分一杯羹給全無地位的寒門學子,勢必要給名門讓出一些利益來。


    建太學,設科舉。從李信開始,大夏朝的官位,一部分靠名門的世襲,也留了一些位子給苦求無門的莘莘學子。


    天下皆知,新帝李信出身不好,若論起利益來,總會習慣性地偏向於平民百姓。名門一開始警惕萬分,唯恐這位新帝會成為世家大族的敵人。然而並沒有。雖然奪了些世家望族的利益,但並沒有過分到讓人傷筋動骨。帝王心術於李信來說,玩得甚是深沉難測。


    於是眾人皆喜。


    天下百姓與李信的距離比較遠,不知道這位新皇帝的為人。大家隻知道這位新帝是從戰場上走出來的,兇名在外,卻又體恤麾下。在長安為官的大臣們,日日與這位新帝打交道,比世人更了解他們的陛下。


    大魏是新朝,和腐朽舊朝大楚完全不一樣。天子英明神武,當臣子的,便也輕鬆十分。在新帝的帶領下,百廢將興,萬事萬物都在向著一個好的方向發展。唯獨一件事,讓朝中大臣們急白了頭發——


    陛下他不設後宮。


    未央宮三千宮室,新皇登基後,一年都過去了,仍然隻有皇後入住。


    隻有皇後入住也罷,皇後膝下唯有一女初陽,並無嫡子!


    且記錄皇帝起居錄的某位臣子因犯事而被腰斬,曾悄悄透露出皇帝之所以無子的一個秘密——李信他常年服用避孕藥。


    眾大臣:“……”


    他們無法把手伸進皇帝的後宮,犯人臨死前的瘋言瘋語中傷他們愛戴無比的皇帝陛下,他們自然是一人一口唾沫罵死那個犯人,萬萬不敢相信如此無稽之談!哪有皇帝不急著要嫡子的呢?就算他們皇帝陛下尚且年少,連壯年年齡都未到……但就算普通民眾家,也沒有男的不想要孩子的吧?


    所以肯定還是廣設後宮之事更為重要!


    楊肅身為太常卿,掌宗廟禮儀之事。皇帝的後宮子嗣問題,便是他的職責所在。他年過四十,被拜為太常卿後,敢說未曾有一日不盡心為大魏國做事。他日日憂愁,連家中妻女都顧不得理會,每天最著急的事,便是皇帝無子!


    陛下他膝下無郎君啊!


    若是前朝,問題如此嚴重,楊肅早就去皇帝宮門外抱腿大哭去了。然而他們這位皇帝性格之強硬,絕不是他抱一抱大腿就能輕易說服的。帝王起居錄楊肅是看不到的,但這帝王起居錄怎麽說也和太常有些關係。楊肅比別人聽到的流言蜚語更多……他是真的懷疑陛下在與皇後的床事上避孕啊!


    然而他難道能去問皇帝陛下嗎?


    陛下不一刀砍了他就算仁慈。


    千萬不要懷疑陛下。朝中臣子們皆有共知,他們若是不留意冒犯到對方的死穴,陛下真的會當堂拔劍,劍指諸臣!曾有臣子在廷議時厲聲質疑皇帝得位不正,皇帝當場一劍殺之。血噴三殿,眾臣抬頭看坐於高堂上的帝王,顫栗得知,他們這位年少狠厲的新帝,是能做得出在廷議時殺人的事的。


    眾人心情複雜,日後史官所書,這必是他們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一生難以洗脫的汙點啊。然而他們陛下身上的汙點多了去了,眾人震驚著震驚著,也慢慢淡定了……


    膽小的縮了頭,還有不膽小的,一心為國的,一如楊肅。


    廷議時,群臣舌辨,李信於高位聽之。眼看廷議即將結束,李信眼皮一跳,看到那位老當益壯的太常卿楊肅又有蠢蠢欲動的意思。他當機立斷決定提前結束廷議,防止他們這位太常卿再說出他不愛聽的話來。然而太常卿看著年紀大了,一到勸帝的時候,就生龍活虎、擅長把握時機。


    李信才一個眼神不對,楊肅已經起身出列,再把皇帝子嗣問題拿出來說一說,並尋找盟友。楊肅言辭激烈,激慨昂揚,當真說服了無數大臣出來站隊。倒是丞相江照白一直眼觀鼻鼻觀心地坐著,未曾起身。


    李信手拄下巴,一臉玩味地聽著他們的老生常談。楊肅說起子嗣興旺時,慷慨激昂得快要哭出來。他懇切地看向陛下。陛下眉眼揚了下,靜靜地看著楊肅。李信這般認真聽取的神情,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這是聽進去了啊!


    李信淡道:“豪帝強臣。自古從無一個帝王坐穩皇位,靠的是姻親。朕以為眾卿家之能,比後宮更為重要。”


    楊肅見他今日還願意談這個話題,連忙趁熱打鐵,然李信的迴話還是漫不經心:“子嗣不急,朕另有打算。再說朕尚且年輕,並不需要人來為朕分憂。愛卿多慮了。”


    李信看著楊肅雙鬢間的白發,心想對方這麽大年紀還天天追自己屁股後麵問子嗣,真是太不容易了。


    李信又心想著與聞蟬約好的晚上出宮玩,一想到他愛妻的一顰一笑,他便禁不住走神。心中微笑,盼著廷議早早結束。因心裏想著晚上的約定,李信心情大好,連聽了楊肅這麽不中聽的話,他都沒有發怒的跡象。


    誤讓楊肅以為陛下今日好說話,於是再接再厲地勸說。


    李信手扣著案麵,眸子微眯,開始有些煩了:“朕樂意幹這麽多的活,朕不樂意被人分權,即使是朕的兒子。楊卿啊,”他笑的味道有點危險了,“累死朕,幹卿何事啊?”


    楊肅身上冒冷汗,撲通跪下,連說不敢。什麽叫“累死朕”?!陛下說的太重啊!他連說絕無詛咒陛下之意。


    李信身子往後一靠,慢悠悠地笑:“卿成為咒死開國君王之千古罪人,幹朕何事?”


    楊肅:“……陛下!”


    他惶惶然,心想不至於啊不至於!他隻是想建議陛下開後宮,他什麽時候是要咒陛下了?!


    廷議結束於楊肅聲聲泣血的表忠心中,散朝後李信走得毫不留情,根本沒有跟他的大臣們再交流一番感情的意思。幾個相好的臣子心有戚戚然,扶起楊肅,勸說太常卿不要總跟陛下對著幹啊,一個說不好,陛下說不定就殺了您啊。


    楊肅一臉樂觀:“不會的。陛下殺的都是該殺之人,我一心為國,拳拳之心,陛下必然能夠理解的!”


    眾臣:“……”您好天真啊!


    楊肅自然也沒有那麽天真的,他樂觀點在於他對李信的信任,相信李信不是濫殺無辜之人。事情既然又說到了設後宮的問題,楊肅在皇城中喝茶歇了歇後,還是尋思著趁火打劫……啊不,是趁熱打鐵,再去勸勸皇帝陛下。君不見,方才皇帝陛下都沒有生氣,可見今日這個話題並沒有觸到皇帝的逆鱗。說不定他再勸一勸,陛下就心動了呢?


    楊肅暗自思忖了一派後,整裝待發重新前往未央宮,求見陛下。


    他被小黃門敷衍了一炷香的時間後,對方才為難地告知他陛下不在這裏處理朝政。


    楊肅抹把臉,淡定道:“哦,陛下在皇後殿下那裏是吧?煩請幫臣向皇後殿下遞個話,說臣有要事求見。”


    楊肅是太常卿,黃門自然不得罪,一路領著他往長樂宮去。去的時候楊肅還在樂觀想,帝後情篤,就算陛下他不在,後宮的問題,也可以跟皇後殿下說說自己的為難之處嘛。皇後殿下必然能夠理解的……然而等他在長樂宮外等候半晌後,被遺憾告知,皇後殿下也不在。


    幾番周折,楊肅得出了結論:皇帝皇後他們又出宮微服私訪了!


    “又!”


    楊肅不甘心:“那初陽公主……”


    黃門笑容恰到好處:“小殿下天一亮,就被那個蠻族仆射領走了。”


    楊肅氣得發抖:“就那個蠻族派來的使臣阿斯蘭?!我要跟陛下上書,他怎能對蠻族人這般不提防!”


    黃門低頭受訓,心中則不以為然。陛下若那麽好說話,還是他們的陛下嗎?


    楊肅失魂落魄地出了宮,迴去了自己府邸。他心煩意亂,連老妻和愛女過去請他用膳,他也沒心情。等他下午時終於從皇帝皇後皆不在宮中的打擊中恢複過來時,晃出書房,發現府上空蕩蕩的,家中妻兒皆不在。一問之下,原來他們出去各玩各的了。老妻更是帶著愛女上街市閑逛玩耍去了……


    楊肅大氣,惱怒他們都不帶自己:“非年非節,有什麽好逛的?!”


    但是太常卿他無所事事,他去太常寺中逛了一圈後還是無所事事。他實在無聊,於是他也興致缺缺地孤獨一身,去街上逛了……


    天色漸晚,華燈初上。新帝不設宵禁,長安晚上極為熱鬧繁華。楊肅一個老人家在街上逛,起初赧然,逛著逛著,他豎長耳朵聽著百姓的言語,和時不時從他們話中帶出來的新朝新帝氣象,不禁昂首挺胸,大有與有榮焉感。


    盛世太平!


    長安不夜!


    這便是他們皇帝陛下的政績啊!


    楊肅幾乎扒在人群中,喜滋滋地偷聽著百姓們如何誇讚皇帝陛下。他心中的鬱氣被解,在人群中聽得連連點頭。聽到人說皇帝嗜殺時,幾乎擼起袖子要跟人打起來。


    楊肅找到了自己逛街的樂趣。


    他臉通紅地擠在人群中,聽人歌頌皇帝。聽得如癡如醉時,左耳一陣風過,他忽然聽到了一把熟悉的吊兒郎當的聲音——“還是我們知知最厲害啦。”


    楊肅耳尖一動,他對皇帝陛下那調.笑般的話天生敏感!皇帝陛下那種似笑非笑、晃晃悠悠戲弄人的調子,他們這些大臣在朝會上,幾乎每天都能聽到啊!郎君聲音何等悅人耳!


    楊肅立刻扭頭,隨著聲音追去,果然尋到了皇帝陛下。他熱淚盈眶,看著散散人群中站著的青年男女——


    郎君肩寬腰瘦,身形挺拔巍峨如庭中玉樹。他立於燈火重重下,前方是小販不知道擺出的什麽攤位,火光映在郎君側臉上,勾出他英俊清明的側臉輪廓。他的手搭在身邊女郎肩上,笑著的樣子,如同鉤子般。


    這般郎君,誰人不愛!


    楊肅就看到周圍有不少女郎紅著臉偷覷了。


    但是她們目光一看到郎君勾著肩的女郎後,就自卑地重新移開了眼。


    皇後殿下她如皇帝一般,著普通人的衣裝。緗色衣裙,木簪別發。如此簡單的裝束,也勾勒出她纖細窈窕的身形,和姣好如畫的麵容。皇後殿下她明麗又溫婉,眸子清如湖水。她是難得一見的美人,皮骨皆豔,少有女郎在她的麗容下,能不被對比的黯然失色。


    楊肅承認皇後殿下是美人!但是世上美人何其多!皇帝陛下就不能把眼光放遠些麽?


    楊肅立刻擠過去找他的皇帝陛下。


    一路擠過去時,他聽到李信氣定神閑的聲音:“老翁,這十個圈呢,都是我夫人套中的,我可一點忙都沒有幫。你要是不信的話,你再給我夫人十個圈,我夫人必然能套中!我夫人心善,也不多要你的東西,把最開始的十個給我夫人就好啦。”


    洋洋得意!


    楊肅再次確認這就是他們的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說起皇後殿下時那種洋洋得意的語氣,完全掩飾不住啊。他分明是在淡定自若地跟人相談,卻還是忍不住不動聲色地誇一番皇後殿下……楊肅簡直太習慣陛下的這種作風了!


    楊肅激動高喊:“陛陛……二郎!李二郎!”


    人擠人,他擠不過去,隻能高聲喊。他熱烈期盼著皇帝陛下武功出眾,能把他從人堆中解救出去。


    楊肅這麽高亮的聲音,許多人都聽到了,那邊玩耍的李信和聞蟬也聽到了。兩人一同往這個方向看來,驚訝地看到在人群中努力揮著手的老人家。李信定定看他一眼,飛快地扭過了臉。


    李信不光扭過了臉,當作不認識楊肅,還低聲跟聞蟬說了幾句話。楊肅都能看到李信勾著聞蟬的腰,有把聞蟬推走的意思。


    楊肅:“……”


    皇帝陛下這般不想見他,這般絕情的樣子,實在讓他傷心!


    好在皇後殿下沒有皇帝陛下那麽心狠。李信低頭跟聞蟬說著玩笑話,反而被聞蟬勸走了。聞蟬自己嫋嫋娜娜地向楊肅走過來,看到了楊肅眼中的淚花。她抿唇微笑,周圍人為她美色所驚,楊肅受到的擁擠,弱了幾分。


    楊肅氣喘籲籲地擠到了皇後殿下身邊:“多謝殿……多謝夫人搭救之恩。”他伸長脖子,往聞蟬身後看,往人擠人的中心看……


    聞蟬笑眯眯:“楊卿放心,我夫君沒有走。他幫我拿圈子去了,跟我爭取好玩兒的去了。”


    楊肅臉微紅,他求見皇帝陛下的心情,被皇後殿下這麽一針見血地看出來了。


    聞蟬眉目仍帶著笑,好奇般地問:“楊卿追我夫君追到這裏幹什麽?又要勸我夫君開後宮啦?”


    楊肅:“……”


    好吧,他的事情,皇後殿下也是知道的。估計陛下沒少在皇後殿下那裏罵他,不然皇後殿下何以用如此揶揄的話說他?


    楊肅要跟皇後殿下闡述其事重要性,他才開個頭,聞蟬就擺了手,漫不經心道:“你別跟我說這個。我夫君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們都說不動他,我哪裏說得動?”


    楊肅其實也這麽認為的。所以他和大臣們從來不去求皇後殿下……有一個性格強勢的皇帝陛下,他們不相信世上有任何人能撼動皇帝陛下的意誌。


    逗了楊肅一把後,聞蟬臉色一正,去了開玩笑的樣子,一本正經道:“況且我夫君隻有我一個女郎,我也覺得他無錯。楊卿要是總想勸我夫君三妻四妾的話,我明日就請你家夫人來宮中,我們慢慢喝盞茶。十天半個月的,想來楊卿也不急?”


    楊肅:“……”


    善良的皇後殿下一定是被皇帝陛下帶壞了!


    “知知!”兩人正說著話,聽到了李信的喊聲,“過來!”


    聞蟬應一聲後,跟楊肅湊前,眨了眨眼,告別時小聲說:“其實你要真這麽關心我夫君的子嗣問題,我們倒是同一條戰線的。有個秘密,我覺得你身為太常卿,知道了對你的政務有好處,還能幫幫我。”


    楊肅同樣輕聲問:“何事?”


    聞蟬咬了下唇;“我夫君啊,他不想要孩子的事,是真的。他每十日都服藥……你還是關心關心這個問題吧。”


    那邊郎君再不耐煩地喊了一聲,聞蟬不跟呆若木雞的楊肅多說話了,笑了笑,轉身走了。


    燈火在那對夫妻的背後若煙霧般寥寥,兩人消失在楊肅眼中。車水馬龍,楊肅悵然站在長街上,震驚地迴味著皇後殿下告訴他的秘密,也失落於人海茫茫,尋不到那兩人的蹤跡了。


    ……


    太.祖時,時與後微服於民間。有朝中臣子數次於街坊間相見,翌日問於太.祖。太.祖曰:“非吾非吾,爾盲也。”


    ——《太.祖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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