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火燒到了最後。長安半壁煙火燎燎,時局緊張,已經沒有了可緩和的餘地。連戰一個月,雙方的兵馬都用到了最後,長安的天被火燒的紅霞一般,又透著陰霾,多日不可見陽光。


    張染與諸大臣跪坐於平日廷議的殿堂內,門窗緊閉,宮人惶惶跟隨在側。殿內燃著青銅樹燈,爐中清香絲絲縷縷。聽不到門外的聲音,想象力卻被無窮放大。膽小點的黃門們怯生生撩起眼皮,去看寧王殿下等人。


    那些大人物們不動如山,圍著寧王,端坐高位。對於常日伺候於宮廷中的這些宮人來說,這些大人物都是平時經常能見到的。依次是曲周侯,丞相,禦史大夫……近日來,因為戰爭,未央宮成為這些人的主場。常能看到他們在此爭論戰事,吵得不可開交。然諸事已定,到了最後時分,他們隻靜靜坐著,不言不語地等著最後的結局。


    寧王垂著眼,聽著外麵的動靜。由一開始的一點聲音都沒有,到咚咚咚的撞門聲隱隱約約傳來。那鼓聲、那兵器揮砍聲,聽得人膽戰心驚。


    張染淡漠道:“程家叛軍開始闖宮門了。宮外分軍沒有抵抗住,戰爭要轉移到宮內了。”


    曲周侯跟著點頭:“我們在宮內安排的大軍,也能抵抗住一時一刻。”


    禦史大夫說:“軍馬不夠,如果未央宮也失守,長安就徹底淪陷了。”而在座諸人,到時候不知會如何是好。


    丞相沒有參與他們的討論。他憂心忡忡,既記掛於戰爭的勝利,又牽掛於自己的長子安康。他家大郎吳明,任職期門郎,隸屬於光祿勳,還是宮廷宿衛軍的其中一部分。看起來很了不起,然丞相對自家大郎的期望,卻從來都隻是平平安安、吃喝不愁地過完一輩子就行了。他沒指望吳明有大成就,但是他家大郎卻偏偏跟寧王這些人混一起去了。


    寧王啊、聞若啊、李信啊,這幾個郎君,沒一個是好相與的。吳明固然跟著他們開始學得不像個紈絝子弟了,開始有自己的一腔抱負了……然而當今亂世,丞相最怕自家大郎太有抱負,攔都攔不住。


    思緒飄遠,戰爭節奏依然緊促。


    程太尉親自坐鎮指揮,再無退路的情況下,他不再藏私,能調動的兵全都調來了。寧王他們的軍隊已經到了強弩之末,不過是在硬撐著。程家軍卻不一樣,雖然長安四郊的兵馬已經調光了,但是並州軍、江北軍還沒有趕到。在程太尉預計中,這兩支大軍,是擊垮寧王的最重要勢力。


    諸侯紛亂,程家軍到達長安,不是今晚,便是明日。隻要在勤王軍馬之前趕來,一兩天的時間,程家便能收割長安的餘孽們了。


    夜火燒了半邊天,長安的北城門和東城門方位,都有大軍在作戰。北城門那邊是聞家的軍隊,由曲周侯家的長子聞扶明做將領指揮。這位郎君昔日也是長安城中能玩能鬧的紈絝子,誰料當他穿上戰袍手持□□時,其凜凜如劍之勢,與他父親當年幾乎一模一樣,讓人心驚。


    聞若帶領大軍在城北作戰,在一道道巷子裏和程家軍玩戰術。他把對方耍得團團轉時,手下的兵,數量也在一點點地減少。


    “將軍,頂不住了!”不住有人來報。


    聞若身法淩厲,抹一把臉上血,一槍叉倒一個小兵。他嘶吼道:“繼續頂!我們不能退!”退一步,壓力就壓到未央宮了。他們這邊多頂片刻,多殺一個人,未央宮就多一份安全。


    同樣的場景發生在城東。


    吳明與諸位同僚並肩作戰,大吼著殺向敵人。對方密密麻麻,更有他們的昔日朋友在列。殺人殺得麻木,被一刀刀砍來,隻要沒有一刀斃命,就被長官扯拽著拉起來繼續打仗。


    不停地殺與反殺,鮮血的顏色讓吳明已經無動於衷。他一整個月的成長,感覺比十年歲月帶給他的經驗還要多。很多事情他都沒有多想,也來不及想。但當皇後殿下跪於他腳邊、將傳國玉璽交到他手中時,那一瞬間,吳明感覺到了自己身上的使命。


    他必須要把玉璽交還給寧王殿下,他必須要護住點什麽。


    所以他腰杆筆直,他被刀劈被劍刺,他仍然站在這裏。


    “殺啊——!”吳明熱血湧上頭臉,一腳踢開一個臨死前還扯著他的敵人,他踩上屍體堆成的小山上,拿過己方的大旗揮動,聲震衝天,“莫讓他們往前一步!”


    然而占據人數優勢的程家軍,依然在把戰場往前推進。


    未央宮的宮門被三四根木柱從內堵上,士兵們在外撞門,撞得牆壁跟著一起震動。有聰明的想起來高長的宮牆,於是互相吆喝著,搭著梯子去爬牆。


    宮牆上,有將士將滾燙的岩漿熱水淋下去,爬牆的程家軍人士被燙得淒厲大叫,從城牆上滾了下去。有人揮出長鉤,頂著不斷有人從上空摔下來的壓力,繼續往上爬。


    熱水、石頭、弓箭,皆從上方落下來。抬頭往上看,冒著滾滾熱煙,火焰滾紅,流水一樣衝襲下來。爬城牆的人不住地因疼痛跳下去,又有更多的人撲上去。


    “頂上!頂上!莫後退!”將領們高聲喊著激勵自己這邊的人,抽空又舉起□□,箭如密雨般從手中成半弧狀飛了出去。


    在有人爬上牆、越過宮門這道坎後,宮門內點戰爭拉開。裏外交映,火照不夜天,不過小半個時辰,宮門在巨大的聲音中被推倒。門重重砸下去的聲音,交戰的雙方都被驚了一跳,愣了一會兒。麵麵相覷半刻,在一聲不知來自哪裏的“衝啊”的振奮激勵聲中,雙方再次交戰。


    他們離未央宮最大、最前方的宮殿越來越近。一地霜白,銀河在天上刺拉一聲劃開,萬千星辰如河,熠熠生輝,飛落而下。宮殿前的銀白地上,成包圍圈,是再一重的包圍。將士們爬上屋頂房簷,擺好手中弓箭,專心致誌地等待叛軍攻入此地,他們好給對方再一重打擊。


    宮殿中的大臣們,這一次,清晰地聽到了殿外的戰爭聲。戰事就在一門之外的空地上發生,將士們臨死前不甘的喊聲,近得如同在耳邊一樣。甚至已經有叛軍將領把目光放到了殿門上,他們調遣、指揮士兵們前來撞門。


    當第一聲“咚”的聲音從外傳入時,那震動聲,讓給寧王殿下倒茶的宮女手一抖,案上茶盞叮叮咣咣地摔到了地上。茶水淋濕了青年的衣袖,熱茶燙了他的手一下。宮女發著抖跪在地上,不住求饒。


    張染隨意擺了擺手,他的乖戾脾氣,沒功夫在這個時候爆發。他認真地聽著門外的聲音,漠聲道:“原來已經打到這裏了。來得真快。”


    一殿大臣沉默著沒說話,臉色俱有些蒼涼的慘白色。他們都是大楚的臣子,在選擇寧王後,和程太尉站到了對立麵上。可以想象如果他們被程太尉抓到,下場會如何淒慘。眾人心中焦慮,他們等待的援軍遲遲不到,而叛軍已經打到了門口!


    在這時候,眾人皆流露出悲涼的恍惚神態,都不由自主地去想:大楚真的要完了麽?長安真的保不住了麽?那些諸侯們,竟沒一個出兵勤王麽?!


    便是其他諸侯不肯勤王,那同是單字封號的諸王殿下呢?!竟也是一個都不來麽?!


    他們想要自立為王,不願效忠於式微的大楚……江山旁落,山河不整,這是何等的悲哀。


    曲周侯站了起來:“既然已經打到了這裏,殿下與諸卿便不要留在這裏了。這裏交給我來應付,諸位從後殿離開,今後……各自保重吧。”


    他站起來,說著決然之話。話中意思不言而喻,他決定出去,親自與程家軍拚殺。他用自己這條命,給在座諸人保出一條逃生的路來。長安要淪陷了,今後如何,端看各自的造化。


    然而他站起來了,卻見在場諸卿,竟是一個也不動,端坐如山。


    曲周侯:“……”


    他好氣十分:“你們這是什麽意思?家中都沒有妻子兒女麽?我留在這裏,是因為之前已與夫人、長子說好。長安若落入程老賊手中,我們各自為戰,絕不苟活。我今日不出未央宮,大長公主殿下也絕不出府中一步。難道你們個個都跟我家情況一樣?”


    文死諫,武死戰。聞平生來如是,絕不願後退一步。他活了大半輩子,也許他妻子從來就沒真正理解過他的想法。然當長安內亂起,他們家留在長安的人,都做好了戰死的準備。


    聞若的妻子早早領著幼子離京,願給聞家留一條血脈。


    聞姝帶兵在千裏之外,死生半數,也不值得說道。


    聞蟬與她夫君在一起,生生死死都有李信操心,不用聞平再為她擔心。


    聞平想自家都安排好了,若要跟程家決一死戰,聞家沒什麽需要顧忌的了。他自覺有義務守住一條路,護送眼下這批人離開,卻不料他們誰也不動。


    禦史大夫說:“老夫年紀大了,走也走不動,還不如老實呆著。”


    丞相歎氣:“我家大郎還在戰場上,他不下來,我有什麽值得逃的?”


    最後諸人目光落在寧王殿下身上。


    張染彬彬有禮道:“我相信阿姝會來的。”


    曲周侯:“……”


    正這時,他們聽到了殿外的打鬥聲,似乎在一瞬間發生了變化。像是有大批軍隊從外湧入,殺入現在的戰場中。那打鬥聲加大,威力加強。


    殿內的黃門嚇得一哆嗦,坐倒在地。他們臉色慘白,不敢去猜這時候,到底是哪批軍隊趕來了。若是援軍還好,然戰爭到現在,他們已經不抱希望,唯恐是程家軍的援軍到了……


    殿中諸人也一瞬間臉色凝重,坐不安穩。


    一個膽子大些的黃門,趴去殿門口的縫隙處去看。他從外麵照進來的一點火光中,看到果然湧入了大批隊伍。血跡斑斑,士氣極強。先是被嚇得半天無法聚神後,戰戰兢兢地看半晌,此黃門突然驚異道:“殿下!殿下!是我們的援軍到了!”


    他話一落,殿中人除了過於淡漠的寧王殿下,全都站了起來。


    “當真?!”


    黃門再趴門上看半天,見這批加入戰爭的人,果然衝著程家軍去殺,驚喜萬分連連保證:“是真的!終於有援軍來了!”


    殿中沉悶的氣氛,陡然間活了過來。


    諸位大人物臉上,帶上了笑意,不約而同地想到還是有人效忠大楚的。


    寧王張染忽然問:“來的是誰?”


    黃門眼睛快要瞪破了:“為首、為首……似乎是個女郎?!”


    張染:“……!”


    他震驚站起,茶漬浸濕的袖子拂過方案,下了台階。他走向殿門的方向,聲音微微帶著抖音:“是阿姝!阿姝來了!”


    阿姝?!


    眾人想半天:“寧王妃殿下的軍馬來了?!”他們於是更加放心,這是自己人來了!衝寧王妃和寧王之間的關係,他們不用擔心對方漫天要價了。


    張染顫聲:“開殿門!”


    黃門:“……”


    勸道:“殿下,外麵在打……”


    張染冷聲:“開殿門!莫要誤導阿姝!”


    如果不開殿門的話,聞姝心情始終焦慮。她不知道他在哪裏,不知道她真正在乎關心的人在哪裏。她的心無法安寧,她這般重情重義,如何在戰爭中取勝?!


    寧王殿下拿定主意後,無人能勸說。


    殿外來的軍隊,確實是聞姝的兵馬。早在得到長安求援的第一時刻,聞姝就從南方戰場中抽身,往長安趕來救援。她日趕夜趕,一刻不敢放鬆,就怕自己來晚了。


    她天生擅長打架,打仗。戰爭酣暢淋漓,她投身其中,卻一刻不敢忘記夫女。她在城外與江北大軍交戰後,更深知了朝廷的危機。


    她思量以張染的心性,這個時候應該在未央宮中。她的軍馬闖入未央宮前來護駕,她與長安的軍隊一起合作,跟程家軍戰到一處。她也在人群中提著劍殺人,一邊殺著人,一邊抬頭去找尋將領。她一路殺過去,抓住對方的衣領。


    對麵將領吼道:“你幹什麽?!有事事後再說,現在先解決……”


    聞姝長身玉立,攔住他不許他走。她要問張染在哪裏,她見不到張染,她始終不能放下心……聞姝張口,要說話。


    銀星在墨色夜空中流轉,伴著塵埃,顯得清透無比。璀璨無比的星辰照耀大地,這一刹那,似乎能聽到星光劃破長空的聲音。


    星光墜地,殿門大開。


    聞姝驀地迴頭,看到了從大殿中走出來的青年。


    她定定看著他,目不轉睛。有人趁她不備時來偷襲,被聞姝一劍挑開。她臉上染著血,看到了因為那俊美病弱青年的走出,場麵一時失控。


    程家軍爆發,想要活捉寧王。


    聞姝也號令己方兵馬跟著爆起,她要護住那個人。


    當她與那個人對視時,熱淚盈眶,一年的時光,風一吹便走了。星光重新將他帶迴她的身邊,如她夜夜祈禱的那般。


    她提著劍,一步步走上台階,走向張染。


    戰事還在繼續,萬物卻沒有了聲音。


    戰火紛飛,屍體遍地。聞姝站到了張染麵前,仰頭看著他清俊消瘦的麵孔。她喉間澀澀,想要說話,被哽住了。


    張染失神一會兒,露出外人前從沒有過的溫柔笑容:“阿姝……”


    他話沒說完,因為女郎再往前走了一步,忽地伸手抱住了他。


    兩人在殿前擁抱,良久不言。


    星海爛爛,萬裏皆同。


    吳明一步步後退,喘著氣,被堵在了牆根。他手被撕裂開,痛得連武器也拿不起來。敵人提著刀向他刺來,吳明麵無表情。他擦去臉上的血水,看向天上的星群。


    都死了……


    他也會死……


    吳明沉默地看著前方向自己揮來的大刀。刀劃來泛著銀光,刺亮的光映著他的眼睛。他靜靜地等待著,斜刺裏卻突有另一道光挑了過來。


    一個郎君身如鬼魅,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旁邊。他手中沒有武器,一伸手就奪過了刺來的那把刀,貼身迎去,反手在空中劃半個圈,想殺人的被自己的刀所殺。郎君伸手,將跪倒在地的吳明拉了起來。


    帶著他躍上去,踩過一個敵人的頭頂,轉手拂過那人的咽喉,又一個人被解決了。


    郎君殺人的手段幹脆又果決,不帶一絲一毫的猶豫,像是已經殺了千萬遍。他站在吳明的身邊,單槍匹馬,瞬間就殺了數人,更把十來個人擋在了牆外。


    千萬兵馬叫陣聲鋪天蓋地,從城門一擁而入,殺向程家軍的殘留勢力。


    吳明怔怔地看著身前頂天立地的郎君。他站在星火下,氣定神閑,側臉照著火光,堅毅之色,與以前一模一樣……吳明撲過去,抱住他激動大哭:“阿信!”


    李信迴頭,眉目清明朗朗。


    星光在李信的眼睛裏蕩漾,燭火搖搖飛向李信。李信並不在意對方人多勢眾,他研究著當下局勢,卻被身後撲過來的吳明一撞,手臂上的傷口被撞得撕裂開。


    李信呲了一下牙,迴頭對吳明的眼淚露出嫌惡之色……一切宛如當年,故人歸來,少年不老。


    吳明抱著他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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