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辰光密林中竄出的黑衣人們,一上來,便站在郝連離石那方,與李信擺開了陣勢。有強勢一人,大刀金馬而出,手中砍刀在半空中劃出一道亮眼的白光,向少年和少女的方向揮去。


    數人一眾包圍而來。郝連離石怔了一下後,發出一聲怒吼,同樣加入戰局,而當是時,李信已經將聞蟬丟到了一邊,與這幾個黑衣人戰了好幾迴合。


    聞蟬貼著山壁往後站,避免被刀風掃到。凜冽殺氣重,她觀察著這些冒出來的黑衣人,他們與昨晚那些黑衣人很像,像是一路的;可是又不是一路,因為今天這幾個過來的人,明顯是站在郝連離石那一方,跟她與李信為敵的。


    聞蟬有些糊塗,暫時沒看明白。


    而未等她看明白,打鬥就已經快速地結束了。少年側身而立,與郝連離石對麵。高大男人迴頭,用很嚴厲的語氣,說著他們聽不懂的話,似是斥責身後的人。而哐哐哐,隨著男人的幾句訓斥,那些各個武藝高強的黑衣人,卸刀跪下,忠誠不二地對郝連離石磕頭。


    青年臉色稍悸,然迴頭麵對少年少女時,神色又重新變得難以言說。他個子那麽高,擋著前方的陽光,手扶著胸,對少年嘀咕了幾句,彎下腰,行個禮。見他們不說話,郝連離石歎口氣,又開始用生硬的大楚官話解釋了……


    聞蟬一直不吭氣,此時卻心中一驚:這郝連離石行的禮,是蠻族皇室的禮。


    她上上下下打量這位與他們相處了幾日的男人,想從他身上尋到一點兒皇室應有的貴氣。然而她仔細看半天,蓋因對方經過昨夜惡戰與今日的大戰,身上又是血又是泥,臉也髒兮兮的,還混著一股說不清的男人汗味……聞蟬實在看不出什麽,放棄了從他身上找貴氣的打算。


    她心中憂慮:蠻族皇室啊。


    跑到江南啊,肯定別有目的啊。


    這些蠻族人不同尋常,她能看出來的問題,李信也能看出來。她就怕自己點破了對方的身份,對方狗急跳牆,而李信又是個不服輸的人。這萬一打起來,就李信一個,再加上她這個拖油瓶,肯定得輸。


    她還在擔憂李信的脾氣,李信就颯然一笑,收了身上那股寒氣,“兄長若要走,我自然也攔不住。”


    聞蟬:“……”


    她茫然抬頭:郝連離石什麽時候說他要走了?


    郝連離石與她一樣茫然,看著李信。但李信似笑非笑的眼神,讓郝連離石愣了一下,就明白過來了。因為身份緣故,男人習慣了別人對自己聽令,倒很少去揣摩別人的想法。他現在,卻揣摩了一把李信的意思——一群蠻族人深入江南,李信是自知不敵,他們走,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否則引來大楚官吏……


    郝連離石麵上露出失望之色,向聞蟬看去一眼。聞蟬還是那副婉約純然的模樣,站在一邊,似什麽都沒看懂。郝連離石啊了幾聲,跟聞蟬指手畫腳。


    聞蟬蹙眉,才要說話,就聽李信懶洋洋道,“她腦子笨,聽不懂。有話你跟我說,我來作譯。”


    郝連離石:“……”


    聞蟬:“……”你腦子才笨!


    李信扭頭看聞蟬,對她挑眉一笑,“他剛才說抱歉,但他還是喜歡你的。”


    聞蟬:“……”


    郝連離石大驚,忙又衝著聞蟬連擺手,硬邦邦地吐了幾個簡單的字。


    李信語調慢悠悠,“他說讓你別聽我胡說,他對你敬仰的很,萬萬沒有放肆戲弄的心。”


    郝連離石一臉崩潰。


    聞蟬咬唇,低下頭,忍著笑。明明她應該裝模作樣安慰郝連離石一番,畢竟就算不是一路,在此時,大家也不要為敵才好。然而現在,她隻想低著頭忍住笑意,太服氣李信了——郝連大哥明顯是有話跟她說,李信偏偏不給機會,大咧咧地戳在這裏,如此不懂眼色,充當著通事一職。他隨便糊弄幾句,郝連離石就快被他氣吐血了。


    郝連離石也是看著李信,良久無語。他是服氣這個少年郎了,比自己年齡小一圈,卻這麽有心機。


    李信是大楚人氏,自然提防自己這等異族了。


    李信又明顯喜歡聞蟬,自然也不喜歡自己和聞蟬多說話了……


    郝連離石看眼那好生生站在少年身畔的女孩兒,目中有黯色。他最終,跟兩人說了幾句半生不熟的話,返過身,帶著自己的人馬,往下山的路走去了。昨夜那些黑衣人,是來殺他的;今日這些人,又是救他的。


    明顯,蠻族的內鬥,也不簡單。


    聞蟬站李信落後一步的距離,和他一同看著山道上,身影慢慢被林子掩去的一眾人。和郝連離石相處不過幾日,以這般結果收尾。甚至連放他走,是好是壞,心裏都很難判斷。聞蟬心中悵然,歎口氣,“離石大哥走得這麽匆忙……”


    李信隨意接口,“定是他急著迴去學大楚話,好下次渾水摸魚容易點。”


    聞蟬:……有道理。省的下次跟人交流,再被你這樣的無賴攪和。


    她再張口。


    李信腰杆筆直,望著山下的方向。目中若有所思,說話時,卻跟她心裏蛔蟲似的,不迴頭都知道她要說什麽,“不管他是不是因為爭家產逃來大楚的,能有這麽多人追殺和保護,都說明他身份重要。放他迴去,也許會攪和一些事,未必壞。”


    聞蟬頓一下,心裏忍不住,再冒出對李信的崇拜來。


    她欲再張口。


    李信又不等她開口就答了她,“但你和他不一樣。你死心吧,我不會放過你的!”


    他終於紆尊降貴地迴了頭,對聞蟬露出威脅似的笑容來。這個笑容意味深長,角度太厲,斬釘截鐵。


    聞蟬默默咽下去了多餘的話,在少年逼迫過來時,往後退,並苦中作樂地想:求愛求得跟她有殺父之仇似的,李信也是獨一份。


    ……


    聞蟬其實並不苦。


    因為很快,李信就帶她下了山,並且去了鎮上。他大發慈悲,舍得花錢幣,給狼狽的二人換下行頭。聞蟬心中一直琢磨著如何把郝連離石的行蹤告給官府。不管有用沒用,她得給官寺寫封書函,告知他們監督這個身份可能有問題的青年。


    對於換行裝、梳洗什麽的,聞蟬倒是不太在意。她自然是家境殷實人家長大的舞陽翁主,但聞蟬性情其實頗能忍。她享得了錦衣玉食,也受得了粗茶淡飯。


    李信說換衣什麽的,聞蟬眼珠一轉,就想趁機與他分開,給官寺去信。


    李信目中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聞蟬強作鎮定。但李信也沒囉嗦,嘩啦啦,給了她一袋子五銖幣,囑咐她,“別想跑。我在前麵的茶肆等你。一炷香的時間,如果你跑了……我就殺了茶肆的人。”


    “你不會。”


    “你試試唄。”


    少年絲毫不擔心她會跑,轉身把錢袋扔給她,就瀟灑混入了人群。


    聞蟬嗤一聲,心罵卑鄙,可她又確實不知道李信會怎麽做。他要真的大殺四方,那就是她害的了。聞蟬心中愁苦,隱隱有所覺:莫非她再也擺脫不了李信了?


    ……這也太慘了吧?


    不!


    不能認輸!


    她還是要勇於自救的!


    一炷香後,聞蟬聯係了官寺,也換了新衣,施施然然地進了一家茶肆,目中在人群中掃一眼,尋找李信。一眼掃過去,沒看到。


    聞蟬怔了怔:……不是吧?她單知道李信長得泯然眾人,可他居然泯然眾人到這個地步?她掃一圈,都沒掃到他?


    舞陽翁主定定神,再用心地掃了一圈。


    聞蟬迥然無語。


    她還是沒在這不大的茶肆中找到李信。


    聞蟬對李信的認知再清晰了一分,說不清是佩服還是失望,自言自語道,“原來他醜到這個地步啊……不對比都不知道……”


    她聽到頭頂一聲輕輕的笑聲。


    忒熟悉。


    身子一僵,少女緩緩抬起頭,看到了橫梁上懸坐著的少年。他也換了身幹淨的短褐,把自己収整了一番。少年眉目明朗,也不知道在上麵坐了多久,此時聽到她的自言自語,被她給逗樂了。


    聞蟬:……沒事你坐那麽高做什麽?


    滿茶肆的有你這麽奇怪的人嗎?


    然李信天生就喜歡坐得高啊,又不是第一次了。


    看少女臉色青白交加,李信取笑她的多情,從梁上站起身,跳了下來。他身形舒展修長,驟然的落地動作,驚了周圍人一片,卻沒有驚擾茶肆中說書人抑揚頓挫的聲音,“……那昌平翁主又驚又喜,見郎君立於黑魆牆下,芭蕉點點,默然垂淚道:冤家,奴想煞你也……”


    飄著茶香的靜謐小肆中,隻聽到這郎朗不絕的說書聲。


    寒冬臘月,那故事真矯情,聽得聞蟬打了個哆嗦。她詫異地扭過頭,看了眼簾子後的說書人:這講的什麽亂七八糟的故事?還編排翁主?這世上哪有什麽昌平翁主?莫非是詆毀他們皇室?


    聞蟬就要走過去,袖子卻被少年兩指一勾,就輕易地被扯走了,“來來來,知知。聽聽這段書,這位太公故事講得好,你沒見一整個茶肆的都在聽麽?你也聽聽吧。”


    聞蟬被李信強迫地拉著坐到了一個小案後,立刻有機靈的粗服婢女提壺來倒水。四顧一望,此間有無數方案方榻,坐著一眾或男或女,有低聲說笑者,有閑閑品茶者,卻都身子前傾,有一番聽故事的姿勢。


    聞蟬好奇地聽了一會兒這個離奇的故事——前朝有自小嬌寵的昌平翁主,某日出門玩,被人販子拐賣。有郎朗少俠救了她。那少俠要為國建功立業,二人一同到了戰場……迴到長安,兩人感情甚篤,少俠才知翁主身份……翁主家人不同意,翁主與少俠私奔……少俠跳崖,翁主大慟,怒斥前來勸說的父母,也要跳崖……


    聞蟬聽得下巴都要掉了。


    這什麽烏裏八糟的?


    翁主怎麽出個門,還能被人販子拐了?難道人人都像李信那麽武功高強?


    還一跑跑到了邊關……少俠立了戰功……戰功有這麽好立啊?


    還要私奔……


    為什麽翁主要和一個沒身份的人私奔?


    又為什麽還要跳崖……死都死了,幹嘛還要浪費自己的生命……


    聞蟬聽得頻頻蹙眉,卻發現茶肆中的男女們被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所吸引,隨著說書人的講述,時而扼腕,時而垂淚,都聽得十分認真。聞蟬再看旁邊的李信,少年低著頭,金色陽光照在他眉目間,頗為清秀。


    長睫覆著眼,他手中把玩著銅酒樽,良久無言。


    察覺少女一言難盡的凝視,他抬頭,衝她眨個眼,還挺俏皮。


    聞蟬繃著臉,頗為警惕地小聲與他說,“你找我來,就是讓我聽這種故事?我告訴你,我不信這種胡說八道。你想通過這種故事,勸我跟你私奔,你死心吧!”


    李信:“……”


    私奔?他愣一下,很快,就反應過來聞蟬誤會了什麽。


    聞蟬還在補充,“你要是死了,也別想我跳崖找你!”


    李信看她,“你不為我殉情?”


    “對!”


    “總有一天你會的。”


    “哎你這人……”


    少年嘴角挑起壞笑,打斷她,“你不跟我私奔?”


    “對!”聞蟬緊張著,更是斬釘截鐵地表明自己的決心,絕不給他一點機會。


    李信嘴角一彎,依然那麽正兒八經,“總有一天你會的。”


    聞蟬看他如此漫不經心,自己無法說服他,頗有些鬱悶。她有隱隱感覺,自己不能和李信待時間太長。他這個人,太容易蠱惑別人為他生為他死了。聞蟬毫不氣餒,苦口婆心勸他,“李信,你怎麽能相信這種故事呢?那說書人,都是瞎說的呀。你被他騙了,世上沒有這樣的……”


    李信懶洋洋抬眼皮,“我被騙了?”


    “對啊。”


    “翁主不會嫁給身份不明的人?”


    “對!”


    “我之前給他交了錢,他保證真愛能打動任何人。”


    “你太傻了!”


    聞蟬驚異滿滿地看李信:咦咦咦,莫非在李土匪強硬的行事作風下,其實他有顆又傻又白又甜的粉紅心?李信麵無表情,猛地站起來。聞蟬看他氣勢不對,忙跟著起身,“你幹什麽?”


    少年說,“我從不被別人騙。有人膽敢騙我,我這就去殺了那說書小老兒。”


    “……!”聞蟬被他說殺就殺的風格嚇一跳,緊緊拉住少年的袖子不肯放。


    李信力氣大,拖著女孩兒往外走,聞蟬簡直快哭了。


    旁邊有上茶的婢女端著茶盤,看他二人在樓上拉拉扯扯,不覺蹙眉,“這位郎君、娘子,你二人拉扯不清,若要談情,莫影響旁的客人好麽?”


    李信臉色如常,神情坦蕩,倒把婢女給看的不好意思。


    他從不知羞恥為何物。


    聞蟬翁主臉卻被說得紅,她忙拽著李信坐下。


    重新跪坐,少年這才滿意地在她下巴上一撩,“真愛不能打動任何人?”


    聞蟬嘴角浮起一個僵笑,“真愛無敵,是我狹隘了。”


    “那老太公說的故事,不是騙我的吧?”


    “……不是。”你都要殺人了!當然不能是騙你的了。


    聞蟬心中憋屈。


    李信看她如此,心中早樂得打滾,但怕聞蟬看出他在哄她,硬是裝著不露聲色,忍笑忍得頗為辛苦。


    他哪裏是來聽說書的?他通常隻是從這些故事裏,挖掘自己想知道的一些訊息而已。譬如政事、國事等,時而都會夾雜在這些故事中。雖有不少錯誤,但有價值的東西也不少。像他這樣目不識丁的平民,買不起竹簡,看不得書,見不得講席,想習到些東西,哪有那些貴人們那樣容易?


    聞蟬竟以為他在聽人講述如何談情說愛……


    但聞蟬確實是這麽以為的啊。


    她眼中的李信,頗為玩物喪誌。她被李信堵一段後,不肯被他壓一頭。半天後,聞蟬又忍不住咬著唇,轉過臉,問那個又在聽故事聽得十分專注的李小郎,語氣裏含著揶揄之意,“李信,你討好我的手段,該不是從這些故事裏學的吧?”


    李信隨口答,“是啊。”


    聞蟬看他,“……我真是太高估你了。”


    “不,”李信抬起臉,眉目淡淡,身子卻前傾。聞蟬被他湊來的臉駭住,往後退。少年的臉,停在離她唿吸一寸的距離,羽毛般的唿吸灼熱無比,拂在她細膩的麵上。她的瞳眸中,映出他的麵孔。聽著他,一字一句,冷笑般道,“不,你還是低估我了。”


    這樣近的距離……


    唿吸交錯……


    少年的眉眼明晰,睫毛濃黑,唇角笑意殘留冷然弧度。他的眼睛像黑曜石一樣,漆黑而幽邃,吸盡濃夜一般。看得久了,便容易深陷其中。他看人的時間越久,就越像是專注地等著你一個人。


    他讓你忘記語言,而他身上的每一根線條每一個表情,都在說著他的特別魅力。那種勇往無畏、悍然不悔,千萬人中,也沒這麽一個。


    快要被他的氣勢壓得喘不過氣。在某一瞬間,心神投入了他眼中,恍惚失神。有人吸引人,不靠臉。世上是不是有一種人,明明那麽平凡的長相,可就是讓人無法忽視?


    女孩兒袖中的手發抖……


    全部逆流血液都開始不自在起來……


    李信心髒也狂跳,若無其事般地站了起來,在案上留了一些錢,轉身往外走了。聞蟬待他走後,才卸了全身的力般,伏趴在案上。她麵紅耳赤,好像還能感受到他方才湊得很近的樣子……


    摸了摸狂跳的心髒,聞蟬半天沒起來。


    而李信站在茶肆門口,一邊噙著笑,等聞蟬出來,一邊看到街盡頭,一眾官吏中熟悉的人影。他眯了眼:那是聞蟬的護衛,他和他們交過好幾次手。


    這麽快就找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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