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處無人居住的村中小院落,在離石被救後的某晚,出現了一群來路不明的黑衣人,專程選在月黑風高的夜晚,驟然襲擊,取人性命。


    看過去,這群人,大概有一二十人。每個人都穿著一模一樣的窄袖束口黑袍,頭戴鬥笠,口罩麵紗。他們訓練有素,行動敏捷狠厲,並擅長團戰,在一舉沒有殺掉聞蟬後,不言不語,重新向這方世界殺過來。


    這是一群有組織的刺客!


    聞蟬看明白了。


    在她看明白的瞬間,離石抱著她,一邊揮刀與敵人搏鬥,一邊始終不給後背留活口。他落到了地上,刺客轉向殺向他。他大手扣在少女手腕上,把她往外一推!


    動作很明顯!


    他是要聞蟬走!


    聞蟬心裏發苦,眼前看到離石周旋於密雨般的眾人間,一刀劈斷一人的手臂,血沫飛濺。那人抱著手臂噗通倒地,卻有更多的同伴踩過他的身體,電光一樣向離石掠來!


    見血!


    殺人!


    聞蟬看得頭暈,這已經不是她能應付的場麵了。離石要她走,是要救她的性命。可是這幫黑衣人從哪裏竄來的?為什麽要殺他們?


    李信惹來的?


    他就一個不學無術的混混……哪有這麽大的能量啊……


    那是她嗎?


    沒錯,如果有人要殺她的話,陣勢可能會有這麽大。可是為什麽要殺她?她就是一個普通的翁主而已啊,她也沒得罪過誰啊。最容易惹到敵人的,是她的其他那些家人,比如她阿父阿母,大兄二姊……實在沒必要找上她啊!


    那是離石?


    離石的身份……確實……模糊……


    聞蟬大腦混亂,又有靈感起起伏伏,轉瞬間就想了這麽多。但越是多,越是沒有頭緒。眼前的殺戮場不是她能幹涉的,少女咬下唇,轉身就往院外跑,去搬救兵!


    見她要逃,有刺客側目分神,毫不留情地起刀,追殺向趔趔趄趄往外跑的女孩兒。離石從包圍圈中強衝而出,英俊的麵孔上染了鮮血,看上去頗為猙獰。他身形一拔,橫搶過去,手裏刀向上一送,擋住了那人。


    “喝!”離石一聲大吼,目呲欲裂,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氣勢,殺向這些刺客!


    月亮又隱到了雲後,腳下踩著婆娑的影子。跌跌撞撞,聞蟬終於跑出了危險圈。


    她站在岔道口上,定定神,隨意選中一個方向——當機之法,是找到李信!


    李信很厲害!


    如果他和離石大哥合作的話,就算拿不下黑衣人,應當也能全身而退。


    可是她不知道李信去了哪裏!


    聞蟬邊飛快地跑,邊揚高聲音叫道,“李信,李信!”她盼望著李信總在理她不遠的地方,風聲能向李信傳去她的求救聲……


    但是她才喊了兩聲,步子就停住了,身體僵硬而顫抖,眼眸大睜,不可置信地看著前方千軍萬馬——一群提著斧頭啊、刀啊、槍啊的人,頭上有裹巾的,有戴笠帽的,穿著短袖長襦,或跣足,或穿草鞋麻鞋,乃是大楚普通勞作百姓的風格。但他們用一塊布擋著臉,隻露出兇光煞煞的眼睛!


    這群人紅著眼,帶著興奮的、仇恨的、報複的目光,如蝗蟲過境一樣,衝進了這個和諧的小村裏——


    “殺!殺了這村裏的人,村子就是咱們的了!”


    “糧食錢財女人全都搶走!”


    “搶女人!哈哈,幹死她們!”


    反、反、反賊……造、造反……


    驚惶未定。


    聞蟬腦子裏閃現出了這幾個大字。她印象深刻,因為前幾天,她還和李信討論過造反的事,最後無果而終。李信說過徐州是那幫反賊的大本營,他們現在已經在徐州邊界的小村落了……


    莫非這些賊人下山燒殺搶掠,正好被她撞上了?!


    沒時間多想,聞蟬一咬牙,前方就是撲過來的蝗蟲人物。她快快轉過身,就往身後另一條路上跑,也不敢再喊“李信”了。她身形瘦弱,又隔得遠,對方人數眾多,所以她可以第一時間看到對方,對方卻沒看到她。


    但是如果她喊出聲,對方一定會發現她!


    聞蟬對自己很有自知之明了:她長得太漂亮。麵對這些瘋狂的男人,她根本不敢直麵。


    聞蟬往相反的方向跑。


    但跑著,先前那種冷風追逐的陰森感覺,再次襲向她!雖然什麽都沒有看見,可是聞蟬無比相信自己的本能!她不敢再往前跑了,身後大批人馬緊追,掃蕩村子,已經聽到男人女人的吼聲哭聲了!


    兩頭眼見就要相撞,聞蟬咬著牙,看到旁邊一家民宅邊堆著一重草垛。顧不上別的,她直接跑過去,躲到了草堆後。


    而在她躲避後的刹那,從草堆後探出頭,看到黑天濃霧,一個黑衣刺客破刀而出,那黑衣刺客出現在了聞蟬的視線中,目光一凝,就要往她藏身的地方前來。聞蟬捂住疾跳的心髒,往草垛後縮。


    但那黑衣刺客並沒有過來!


    他被眼前嘩啦啦撲過來的反賊們圍攻了!


    雙方人馬戰到了一處!


    一者武功高,一者人數多!


    原來他們並不是一夥的!


    一時間,刀光電影、血肉橫飛,老人和孩子的哭聲,婦人的尖叫聲,青年男人的狂吼聲,在這方天地,亂糟糟的,全都混在了一起。


    天邊,亮起熊熊的火光,撲天罩地,將小村映得紅彤彤一片。


    ……


    村中暴亂時,李信便與關心自家羊羔的民宅主人一起出了矮棚。聽到外邊動靜,剛出羊棚,迎麵就是一個衝上來的賊人。身後駝著背的老伯一聲驚叫,眼看一把槍斜刺裏揮向走在前麵的少年。不想少年還沒有看見,身體就先做出了本能反應。


    少年身子半側,一手反順著手臂向肩頭攀,抓住那把刺向他的長槍。而就著長槍的力道跳起一個後傾的半弧,反手在目瞪口呆的對方脖子上一切,就把人放倒了。


    但這並不值得高興!


    這僅僅是不平靜的一夜的開始!


    李信在處理掉那個人時,心不在焉的神情就收了起來,眉宇間神色變得凝重,他轉身,護住身後顫巍巍的老伯和他幾個小子,說,“躲到屋裏去,從裏麵拴住門。今晚不管發生什麽事,聽到什麽聲音,都別出來。”


    他們站在院子裏,已經看到有一夥人衝進了村子裏。並且已經有幾個人,從一株矮脖子樹後跳出,看到這邊的少年輕鬆製住了同伴。驚訝後,這幾個人冷笑著,揮著各種趁手武器,往這邊趕來。


    這個晚上的殺戮,是從羊的咩咩咩慘叫聲開始的。


    李信掃一眼這些烏合之眾的穿著,再與他們一交手,就明白是怎麽迴事了。


    又一群想效法鄭天王、或者已經投奔了鄭天王的匪徒們!


    徐州這邊因為有了鄭天王的前車之鑒,不知多少山匪賊子都動了心。而徐州的最高官員,太守和校尉,一文一武,偏偏在忙著爭權奪利,誰也不肯分出神,管一下這幫賊子。反正如今災患連年,天高皇帝遠,陛下都不管事,徐州的這些官員,也隻想著抓住手中的那點兒權利。


    同時,還有一個原因,是他們都認為,這些反賊,不成氣候。隻要朝廷隨時滕出空抽出手,都能滅了對方。


    東打打,西敲敲,對這個地大物博的國家來說,這幫背後無靠山的賊人,確實成不了多大氣候。缺頭腦,缺機運,缺命數。而這些都需要長時間的積累。不見鄭天王現在都蟄伏起來了嗎?


    但眼下,這些反賊,惹到了李信麵前!


    一窩蜂一樣,密密麻麻。


    李信看得略為心驚:這麽多人,莫非一個亭裏的人,都要反了?


    少年第一時間,心就往下沉:壞了!知知!


    他在村南,借住的民宅在村北!


    知知傍晚時出行!她現在在哪裏?!


    在這龐大的危機麵前,她一個弱女子,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


    如果還沒有迴去,那到底是在路上,還是仍待在村長的家中?這些反賊有沒有碰見她?!


    若是在他們住的院子裏,那也一樣不安全——那個叫離石的人,李信壓根不信他!


    “閃開!”少年怒吼,與這幫纏著他不放的反賊們周轉。時間於他來說十分寶貴,他迫切需要返迴去找聞蟬、救聞蟬。


    “抓住他!殺了他!他打傷了咱們好多兄弟!”反賊們一身血性,毫不畏懼,把少年當做村中人,前仆後繼地來攔他。


    李信眸子越來越寒,手下招式也越來越淩厲。他在人山人海的逆流中向上衝,就像無數次麵對生死一樣。


    可是這次不一樣。


    這次一點也不一樣!


    他幼時師從宗師,學了一身好武藝;他寒冬酷暑地磨煉自己,學生存該學的所有竅門;他在為人爽快,朋友眾多,隨時振臂一唿,就有一夥同伴跟隨;他雖然不讀書不識字,但頭腦清晰,多有機變,又有一腔堅韌不拔之氣,世間許多危機,他都能耐心地去化解。


    可是這次不一樣!


    知知……


    他不知道聞蟬在哪裏!


    他能確保自身周全,他無法確保聞蟬無恙!她嬌小俏皮,她容貌驚豔,她惶惶地站在一群虎視眈眈的惡賊中間……而他可否能救得了她!


    啪!


    又一具具身體,被少年切倒。


    村民們、賊子們,全都衝在一起混亂。而李信要不停地沿著這條逆流的河水,向上走,往上衝!哪怕聽到耳邊村民的慘叫聲,他都不能每個都救了!


    冬之寒,夏之炎。


    夏之凜凜飄雪,冬之寂寂長夜。


    漫長無比,煎熬無比。要殺掉多少人,打暈多少人,才能找到心愛的女孩兒,才能把她護在身邊呢?


    他縱是學了一身武藝,可為什麽最需要的時候,卻幫不了他呢?


    “噗!”


    迎胸一腳,從高空往下,踹向精疲力盡、眼尾赤紅的少年。


    李信被驟然降來的衝力擊中,往後摔去。他在半空中反應快速地調整了姿勢,一個漂亮的後空翻往下處走,退大幾步後,在地上站穩了腳。


    抬起臉來,麵容陰沉沉的少年,擦了把從鼻子裏流下來的血,看向落地與他對峙的黑衣人。


    黑衣人同樣凝重無比,高聲衝李信吼了幾句話。


    李信:“……”


    沒聽懂。


    一群五大三粗、稱不上會武功的反賊中,出現了一個會武功、且武功很不錯的人。再看對方的穿著打扮,少年幾乎已經肯定:村裏現在除了那些反賊,還有第二撥人!


    目的不明的第二撥人!


    少年心中一沉,愈發感覺到了此地不宜久留的危機感。


    黑衣人影又衝他吼了幾句後,李信依然沒聽懂,但已經自覺關閉了耳朵,懶得聽了。血腥味撲鼻,他往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人堆中一掃,腳尖一點,一把趁手的武器落到了手裏。


    李信一言不發,一往無前地衝向黑衣人!


    ……


    半刻後,村頭明月相照,樹斜人倒。李信麵對嚇破了膽的村長,救了他們一家,卻得知聞蟬已經走了。


    失望,擔心。


    李信轉身就走。


    臨走前隻是起意般問,“報了官府了吧?”


    抱著妻兒掉眼淚的村長茫然抬頭:“……啊?”


    李信:“……”他露出一個森然的笑,“托一個後生出村,找官寺,報官府!”


    村長這才從懼怕中找迴神誌,連連點頭去辦正事。


    ……


    院子裏,血腥殺戮味濃重,比別的地方更加厲害,將夜霧壓得看不見。


    一眾黑衣人圍著離石,讓男人舉著滴血的手,喘著粗氣,沉默不語。


    離石一直沒有等到李信,也無法確認聞蟬的安危,且在黑衣人突襲的時候,有另一波人數龐大的賊子進了村,燒殺搶掠。


    離石心中焦慮。李信和聞蟬救了他!他並不想因為自己的緣故,害死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但是他以為他已經甩掉了這些人,沒想到對方居然又找到了他……


    他不能把時間浪費在這裏!他要救人!救這個村子!救李信和聞蟬!


    ……


    兩方人馬就在聞蟬麵前交手,雙方各有利弊,聞蟬心髒砰砰跳,連動彈都不敢。她蒼白著臉,跪坐在高聳的草垛後,暗自祈禱他們快些走!不要有人發現自己!


    然隻在突然間,一個人重重地摔倒在聞蟬旁邊的草垛上。沉重的身體把草堆往下重重一壓。被敵人摔到此地的人捂著腰慘叫,忽感覺到什麽,往旁邊一看。


    便看到秀美如仙的少女。


    聞蟬跳起來,轉身便跑!


    “小娘子哪裏走!”這個人才被敵人重摔,就重新有了力氣,猙獰著表情,張牙舞爪,嘿嘿笑著追聞蟬。


    女子的力氣、奔跑速度,全都不如男兒。就算聞蟬身體健康,但她從小嬌生慣養,她的抵抗力,更加遠遠不如。


    才跑出幾步,手腕就被身後的男人握住了,把她往後拖。


    聞蟬當即拔下頭上的發簪,烏濃長發飛散而下,一把閃著寒光的尖頭簪子,刺向身後的人——這個簪子,聞蟬其實是為李信準備的。


    如果李信真的欺負了她,她絕不讓他好過。


    而現在、現在……“放開我!”


    男人反應很快,女孩兒力氣又小,簪子隻在男人厚重如熊掌的手上劃過一道,反手,簪子就落到了男人手中。驚訝於這個少女的機智,無奈她太弱,男人沉了臉,冷笑著,“敢跟老子動手?再動一下試試……”


    兩手一圍,便要過來把聞蟬橫抱起來!


    聞蟬尖叫:“救命!”


    一道光如閃電,從她眼前劃過。身子一輕後又被甩下,聞蟬摔倒在地上滾了幾圈,泥土塵埃滿滿,抬起臉,看到之前欺負她的男人,僵直地倒在地上。


    ……再動一下試試!


    有人於是再動了一下,他死了。


    眉心破了個洞,鮮血緩緩地從那裏流出來。


    他躺倒在地,雙目圓睜,還保留著之前的淫-邪,死不瞑目。他怕是萬萬想不到,自己會死得如此意外,如此戲劇。


    在黑暗中,在高一聲低一聲的殺伐求饒聲中,在滿空的鮮血滿天的層雲遮月中,聞蟬覺得世界變得好安靜。


    像一首悠緩的曲聲。像悠久無盡的長河。像秋天的清晨霜霧。還像人死後的雪落無聲。


    聞蟬迴過頭,看到一身血、一身霜的少年,向她走過來。


    他從殺戮堆中殺出了一條血路,腳下便是倒下的人,要麽暈了,要麽死了。隻有他一個人,煞神一樣站在修羅場中。衣衫襤褸,破洞破鞋,嘴角也有血。


    可是他眼睛那麽好看。


    他走到她麵前,在一地“屍體”中,蹲下了身,把她抱在懷裏,抱在他那充滿了血腥味的懷抱裏。


    聞蟬坐在地上,被少年單薄的懷抱護住。他的懷抱溫暖,但是他在發抖,她也在發抖。耳邊的哭聲喊聲一會兒遙遠,一會兒近在耳畔,女孩兒大腦空白,輕聲問,“你殺了他們?”


    李信很平靜地說:“誰碰你,老子就殺誰。”


    “我很怕……”


    “知知,不要怕,你不會有事的。你有什麽怕的呢?隻要有我在,你就不會有事。”


    他還是一貫的狂放,聲音裏,卻充滿了疲憊。他那顆強韌無比的心,在此刻,堅定,卻也焦灼吧?


    聞蟬眨著眼,從他的肩上,看到雲層上跳躍而出的明月。薄雲悠悠地散開,再一次的,清輝普照,血流成河。在那銀白色的月光下,少女的淚,奪眶而出。她在月光下的麵容,眼神,全是對著李信一個人的。


    聞蟬散著長發,巴掌大的蒼白麵孔上,睫毛卷翹向上,烏黑濕潤的眼睛裏,波光瀲灩,萬千湖水被狂風卷起,匯成瀑布,越凝越高。那裏麵有一汪濃烈的情感,需要傾訴。


    她顫抖著,看著李信,開口,“李信,我……”


    這是聞蟬最感動的時候。


    李信想。


    她是要說些動聽的話了吧?終於被他感化了麽?她是否情緒激蕩下,當即要“以身相許”呢?


    不枉費他在她身上花的心思。


    李信安靜地看著她,很認真,很執著。他輕聲,“你要說什麽?”


    耳邊喧嘩全都遠去,隻看到漫長的岑寂中,流著淚的少女。


    聞蟬說,“李信,我……”


    哐!


    一把刀橫飛而來,少年歪頭躲開。


    砰!


    又一聲巨響。


    那把飛來的大刀轉了幾圈,掉在土地上,一個黑衣人被從遠遠踹過來,重重摔倒在地,被撞得人事不省。而一個高個男人,帶著一身煞氣,從濃黑的夜霧哭吵聲中走出來。他胡亂背著一把刀,氣喘籲籲地跑過來,跑向沉著臉的少年,和他擁抱著的、淚眼婆娑的女孩兒。


    月朗星稀,踩過一地屍體,臉上沾了些血跡的英俊男人看到兩個少年,眼睛騰地亮了。他蹲過來,指手畫腳一陣,“啊啊啊……!”


    聞蟬眼淚掛在睫毛上,愣愣地看著他,“離石大哥?你還好麽……”


    李信:“……”


    何為煞風景?


    此謂煞風景。


    少年陰沉著臉,看那兩人開始旁若無人地高興敘舊。而他多想把知知的肩膀轉到自己這邊——他不關心這裏的殺戮,不在乎離石的問題,他就想知道:


    知知,你先前到底要跟我說什麽?!


    你是不是一激動就要以身相許了?


    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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