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快到傍晚時,天飄起了鵝毛大雪。很短的時間,天地間染上霜白之色,雪又慢慢下小了。


    官寺中,諸位官吏攏手站在簷下,憂心忡忡地討論著天降大雪,連說今年才剛入冬,就下了好幾場大雪,天氣變化無常,實讓人心頭惶恐。


    又說起徐州的平民造反事件,徐州州郡長官當著縮頭烏龜,裝聾作啞不管事,上報長安,陛下又忙著煉丹飛升當神仙,民間沒有出大亂子,陛下不耐煩管。徐州情況不明,周圍郡國遙遙觀望。


    再說起會稽這邊,官吏們圍著常長史,勸說長史撤下對那些混混們的追殺令。要是把會稽變成第二個徐州,大家老子小子全在這裏,得玩脫啊。長史冷笑,訓斥正是因為他們這種消極思想,才讓混混們無法無天。


    外頭討論得亂糟糟,屋中點上了燈燭,李懷安還在翻閱會稽的地理誌等資料。


    他是在看往年人流出入、統計情況。


    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看過去,一個記錄一個記錄地查觀。書閣裏堆滿了竹簡,中年男人捧著竹卷逐字對照,光線昏暗,有一瞬燈影搖晃,看到他鬢角的白發。


    他在找當年的記錄。


    找那個或許無緣、或許已死的二子存在過的一丁點兒痕跡……


    看得時間長了,眼睛酸痛,放下書簡,聽到門外叩門聲,篤篤篤,很急切。


    李懷安靠著書架歇了會兒,把書簡放迴原處後,才歎口氣去開門。想來又是那一幫大官小吏爭論不休,吵到他麵前評理來了。一個個全是老油條,各種試探……然開了門,卻看到幾位肩上落著雪、神色倉促的護衛。


    對方見到他麵,當即拱手致歉,又急切道,“府君,我們翁主被那李信拐走了!”


    李懷安無語:“……”


    一時沒反應過來。


    小蟬?


    她不是已經被自己帶兵救了迴來,迴府陪她姑姑去了嗎?再說那李信,常長史不是已經貼了通告,滿郡城地去捉人了嗎?


    護衛見李郡守無言,知道他不信,忙急急說了事情經過,“……就是這樣,那廝居然搞了匹馬,擄走了我們翁主。下了雪,我等實在尋不到他的蹤跡。恐他傷害我家翁主,求府君做主,找迴我們翁主!”


    李郡守的臉色,在護衛匯報事情經過時,一點點變嚴肅了,到最後,已經很凝重了——“簡直胡鬧!”


    “我都不想與那些混混硬碰硬,你們比我更了解會稽情況?郡守該讓你們當啊!”


    “小蟬年紀小不懂事也罷了,你們也不知道攔著?!”


    李郡守是身形矍瘦的文人,平時看上去和顏悅色,不怎麽說話,也不怎麽提要求。旁人眼中,他實在是一個比較好相處的人。然此時發起怒來,顏色冷峻,一言一語,聲音倒不高,卻讓眾人羞愧低頭。


    到這時候,青竹等侍女才跌跌撞撞、氣喘籲籲地追了進來,聽到李郡守對李信那些混混的評價,青竹腳一軟,蒼白著臉,差點要哭了。


    雪停了。


    一眾人神色惶惶。


    李懷安見他們這樣當不得事,忍不住閉了閉眼,心中長歎口氣。


    小蟬來會稽,就是背著她父母偷來的。這些護衛侍女們要是攔得住她,也不會稀裏糊塗地走到這一步了。小蟬是有些小聰明,可是自小錦衣玉食,她哪裏懂世道的險惡、男人的危險。


    一次就算了,居然還來兩次……


    李懷安心裏發寒。


    這個嬌生慣養的侄女實在是身份尊貴,如果在自己這裏出了什麽事,曲周侯撕了他們的心,恐怕都有了。更不提長公主的雷霆之怒。一個兩個,全都不能得罪。


    然而,李信那小郎君,活蹦亂跳這麽多年,又是能得罪的嗎?


    小蟬真惹了他,等自己派兵找到人,黃花菜都要涼了……可是又非找不可。


    雖然心中覺得已經晚了,李郡守還是召人吩咐,“……把城門關了,挨家挨戶地搜查,就說有惡賊行兇,請諸君配合……”


    天一點點黑了,雪也緩緩住了。風又寒又冷,天幕陰沉沉的,看得讓人心頭害怕。


    讓人忐忑不安。


    聞蟬如今,正是這般情況。


    李郡守猜對了,這時候才關城門,已經晚了。因為少年已經策馬,早早帶聞蟬出了城。一路越來越暗,冷風灌麵撲來,年少女孩兒被抱坐在馬麵,馬跑得極快,她被顛簸得頭暈眼花,貼著馬身的大腿肌肉,被磨破了皮。然身後便是少年滾燙的身體,低下眼,能看到他握著韁繩的修長手背,因用力而青筋突出。


    他的唿吸灼熱。


    他的肌肉緊繃。


    在風中,一股子血腥之味在後麵貼著她。


    這個天色蒼莽的夜晚,被少年騎著馬擄走出城,聞蟬惶惑不安。


    李信卻一直沒有開口說話。


    聞蟬一路被顛得七葷八素,不知道一路跑了多遠,就是一直咬著牙,苦苦捱著,等不知道過了多久,駿馬前身跳起,塵土濺起時,一聲長嘶,止了步子。


    李信翻身下馬,韁繩一扔,他大約是判斷了一下眼下情況,就往一個方向走去。


    還騎在馬上的聞蟬:“……”


    就這麽丟下她不管了?


    不怕她騎著馬跑了?


    聞蟬往四下一看,群山黑黝黝的,山路陡峭,空中無月。四野荒荒無盡頭,山霧映著雪光,將少年的背影,照得極為修長。偶聽到山間幾聲野獸磨牙嘶吼聲。


    聞蟬明白他為什麽不怕她逃了。


    有了上次被野狼追的經驗,她清楚,就這種情況,人生地不熟,還是不知名的山上,逃走的活命機會,還沒有跟著李信大。


    聞蟬緊張地跳下了馬,迴頭,與馬匹長睫毛下的眼珠對視。她也不知道拿這匹馬怎麽辦,然一扭頭,李信都快走得沒影了。女孩兒當機立斷,放開了手中繩子,一瘸一拐地追少年去了。


    “李……”才開了一個音,就被風嗆住了。


    少年的身影不見了。


    聞蟬淚眼汪汪、一臉驚怕、不斷咳嗽地緊跟其後。少年走得並不快,慢悠悠的,足以讓她跟得上。


    李信聽到她不住的咳嗽聲,迴頭匪夷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然女孩兒才想堆起一個討好的笑,就見少年冷哼一聲,撇過了臉,讓她的話堵在了喉嚨口。


    李信尋了一個山洞,從外麵搬了樹枝進來,用火折子生火。他跪在地上張羅火苗,好容易讓火生了起來,不至於被外麵的風吹滅。抬起頭,便看到聞蟬站在洞門口,長睫顫顫,垂著眼,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對上他的神情,她那雙漂亮的眼睛,一下子就紅了,水光濛濛。


    她又美麗,又可憐。


    生得高貴無雙,眼下臉上卻因哭泣沾了汙漬,用簪子束著的烏發也亂了,一綹垂在臉畔。鼻子也紅,臉也紅。皮膚嬌嫩破皮,走路姿勢別扭……她用清澈無辜的眼睛看著他,那雙湖水一樣的眼睛,無聲地說著話,說著她的嬌弱。


    李信不動聲色地欣賞她的美貌,欣賞她的心情變化。


    實話說,生氣嘛,有一點兒,但也並不強烈。


    至少沒有強烈到,讓他想跟聞蟬反目的地步。


    他非常清楚自己是什麽樣的人,也非常清楚聞蟬對自己的感受。他一心一意地討好她,希望熨帖她的心,讓她感受到自己的誠意。卻不料,聞蟬如此薄情,如此不領他的好意。


    李信其實還有點兒驚訝:他以為的乖巧聽話的女孩兒,一點點露出爪齒後,與他最開始的既定印象,那麽不一樣。


    李信隻在一開始怒了下,失望了下,很快就不生氣,不失望了。他大腦轉得快,出逃的一路,聞蟬惶惶不安時,他已經想通了,想明白了自己輸在哪裏。


    輸在他的身份上。


    輸在聞蟬是個俗人上。


    “然我有一身本事,機會還多得很。冬夜雪,巷中刀,吾心不死,終將有成。”


    李信淡然的、自信的,這般想著。


    洞外剛停了雪,山中風又大,聞蟬站在那裏,有些冷。被少年看不出神情的目光打量著,身子僵硬再僵硬。聞蟬冷得哆嗦,又怕得哆嗦,好一會兒,心一橫:管他呢!我再這麽站下去,就要凍死了。必須進去……


    她蝸牛一樣磨進了山洞中,坐到了離李信最遠的地方。抬起眼,看到少年直接果斷、肆無忌憚的目光。與她眸子一對視,李信摸著下巴,涼涼道,“知知,地獄無門,這可是你選的。”


    聞蟬:“……?”


    下一瞬,她瞪大眼,見少年嘴角不自知地一彎,忽而跳起,眼中充滿了邪惡神色,將她撲到了身下。


    “你幹什麽?!”火影在山壁上晃動,少女被摁在身下,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被撞得眼前冒星光。


    腰肢被手臂箍住,他挑著她的下巴,吹一聲口哨,動作語言無不流氓,正欠嗖嗖的、言簡意賅的,說,“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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