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台郡


    淅淅瀝瀝的雨已經下了兩三天,南策軍庭府門前的凹地裏,全是昏黃泥漿。


    簷下,大將軍範恆用豎立在地的長劍支撐雙手,頗有些興致地抬頭四望青山。


    自從三年前魏王被圈禁,南策軍庭府就在朝中失去了靠山,縱然有人力保,沈稷還是找借口將南策軍府庭從富庶的州府搬到這窮鄉僻壤中。


    雖然範恆心中醞釀了無盡怒火,仍然在府庭搬遷後上了三道奏表向沈稷謝恩。


    三年戰戰兢兢,無數次從噩夢中驚醒的記憶,足以讓範恆對這段日子記憶深刻。


    不過,他相信這一切很快就要過去了。


    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種身經百戰的沉穩自信,忽然覺得近日的淫雨也不再那麽讓人討厭,反而頗為清爽。


    再過一會兒,沈稷的狗又要來了。他迴身走入府庭中,一聲令下,大門緊閉。


    “今日元帥抱恙,誰來都不見!”


    “我們已經在此等了一天了,元帥連聖旨都不肯接了嗎?”


    “不是不肯,實在是……病得太重,接不了啊!”


    ……


    茶煙嫋娜,一絲清香入鼻。


    範恆吹了吹茶湯上的白汽,聽著外麵兩個閹人無奈地求告,嘴角彎起一絲滿意的笑容。


    “範帥好興致。”


    天井中傳來的話語,驚得範恆手中的茶水灑了幾滴出來。


    能破得了府庭結界的人一定是麻煩的對手。


    他警惕地按劍抬首,見那青衣少年撐著一柄油紙傘,正在天井中靜靜望著自己。


    府兵校尉聞風而動,盾劍包圍!


    弓弩手拉弓控弦,一觸即發!


    四郎隻是淡淡一笑,望著範恆,從容得讓人覺得不安。


    僵持一柱香後,範恆才彈彈手指,示意府兵們讓出一條路。


    “謝清瀾?你的興致也不差嘛。堯京都亂成那樣了,你卻跑到這窮鄉僻壤,莫非想陪著本帥一起欣賞山野風景?”


    “我聽元帥抱恙,所以特來探望,順便,帶一些良藥給將軍治病。”


    範恆冷冷一笑,撇開茶中浮沫,頭也不抬地問:“什麽狗屁良藥?”


    他緩慢走到四郎身側,靠在他耳邊,低沉道:“最好的藥,就是沈稷的命。”


    四郎抬起眼瞼,對上範恆陰鷙的雙眼。


    長久沉默……


    風吹斜雨絲,鑽入傘下,沾濕四郎的青衣。


    “就算你要了他的命,又能如何?平了元帥心中的怒火,然後繼續在此地把酒話桑麻?”


    四郎似笑非笑,斷續的雨絲將他眼神中的光芒切割得模模糊糊。


    “這樣的生活難道不愜意嗎?戶部一樣每年要拿幾百萬兩銀子養著我們!”範恆攤攤手,悠悠看著四郎。


    “是嗎?”


    四郎微微一歎,道:“可惜,元帥在堯京的妻小未必能與您同享這份福分了。”


    範恆眼中的微光猛然收斂了幾分,這幾日,他也正在想辦法托人將自己的妻兒偷偷帶出堯京,以消除皇帝對自己這份掣肘。


    “元帥找的人不必忙了,他們都有紫霄閣守護著,絕對萬無一失。”


    四郎說得十分體麵,範恆的臉色卻逐漸陰沉。


    又是一陣長久沉默。


    打破僵局的是一聲稚嫩的童聲:“爹爹。”


    後堂鑽出一個一兩歲的孩童,搖搖晃晃地跑過來,抱住範恆的腳,笑得一臉天真。


    範恆將那孩子抱起,在他圓圓白白的臉上親了一口。


    他轉頭望向四郎,眼神中暗含著一種冷酷的得意:


    這三年,範恆的外室又給他生了兩子一女。


    至於堯京的那個女人和她的一兒一女,能保下來固然很好。保不下來,也就是他們的命。


    四郎從範恆眼中看出了堯京家眷在他心目中的微末地位。果然跟自己先前猜的一絲不差。


    他緩緩開口道:


    “沈稷雖然是皇帝,但他的命不值得範帥惦記。


    現如今,朝中上位者幾乎都是沈姓老諸王的代言人,還有魏王的暗屬。


    沈稷連讓戶部去青州賑災這種事都辦不到,他能做的無非是在府庭這種小事上為難一下您。


    如今北策軍和西塞軍戰力大損,元帥已經是全北徽最有實力的人,您坐擁千載難逢的機會,卻與一個說不上什麽話的皇帝置氣,元帥是不是忘了什麽更重要的東西?”


    範恆眼中閃過一絲懷疑和警惕。他默默地審視了四郎許久,心中那從未敢觸及的欲望忽然像黑暗中聚力已久的種子,就要衝破頭頂壓抑的泥土昂揚抬頭。


    許久,他喉中蹦出兩個冷硬的字:“什麽?”


    四郎手中凝出一個玉盒,遞到範恆手中:


    “這是我恩師南風羽贈給元帥的。”


    範恆防備地看了一眼四郎,遞給旁邊的校尉。


    那校尉小心翼翼打開盒子,將一張火漆封好的信箋呈到範恆手中。


    他退迴議事堂,輕輕拆開信箋,低頭詳驗。


    那行娟秀而勁挺的字剛剛映入眼簾,他的瞳孔便陡然放大。


    隨後他緩緩站起來,帶著幾分惶恐猛然轉身,對著幽暗深邃的內堂一言不發,似乎在做一個與性命生死息息相關的決定。


    許久之後,他再次轉身,臉上露出一種莫測的微笑,對四郎道:


    “南風羽給的東西我很滿意,但是我並不放心。”


    “元帥要怎樣才肯放心?”


    “就用你們提的條件,以紫霄閣為質!”


    他提著那個玉盒,送到四郎麵前。


    四郎看了眼盒中的東西,似乎輕歎了一聲,嘴角一絲冷澀的苦笑。


    他伸出兩指,將盒中的白色玉球勾入手心。


    一縷藍光從他手心躍起,將白玉球輕輕化成一團濕蠟,那團蠟水抖動了兩下,化成一條純色小蟲順著他清瘦的手腕鑽入血脈之中。


    四郎微微蹙眉,額頭冒出細密的汗珠,忽然,他身體微微一震,目光漸漸暗沉,唇色也蒼白了許多。


    他閉眼調息了片刻,終於平靜下來,淡淡問道:“滿意了嗎?”


    範恆卻以勝利者的姿態冷酷搖頭。


    他拍了拍手掌,對前來領命的副將點頭示意。


    三名全身被縛的囚徒猛然被扔到四郎腳下。


    那三人渾身癱軟,囚衣上布滿血痕。發絲上的血珠順著脖頸不停滑落,在潮濕的地麵蔓延出一攤暗紅。


    四郎眼神微微震驚,俯身去看那三人:


    “致理、致和、致純!”


    這三人都曾是他的十二影衛之一,常年隨侍他左右。直到三年他入觀心洞,他們才調入暗修組。


    “致理……參見尊主……”


    其中一人微微抬頭,用僅剩的一隻眼看了看四郎,吃力地迴應一聲。


    四郎手中的傘掉落在地,在泥水中越滾越遠。


    他將那三人一一扶起,一鬆手又看到他們無力地倒下去。


    “這是你紫霄閣的狗嗎?”範恆眼角餘光掠過地麵,嫌棄地嘖嘖了兩聲。


    四郎沒有應聲,隻低頭對那三人道:“我帶你們迴去。”


    “尊主,我們三個迴不去了。”致理絕望地搖了搖頭。


    範恆沉聲道:“他說的沒錯。謝清瀾,我南策軍府庭如果能讓你紫霄閣的狗輕易來去,豈非軍威不振?今日,他們三個,是走不出這個大門的。”


    四郎緊咬雙齒,微紅的雙眸暗含堅毅,道:“他們既然是領命而來,今日,我一定要帶他們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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