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之中,樹葉已然落盡,一塊碩大的青石上擺開一張棋盤,兩側兩張石凳,鋪陳上了厚厚的裘皮以隔絕寒氣。


    光影斑駁間,燕王坐在棋盤一側,一襲白衣,眉目如畫。灰衣老者郭老正襟危坐於他的對麵,手中撚著一子,正自沉吟。


    一名灰衣影衛悄然飄落,跪在當場向燕王和郭老分別拜下,匆匆說了幾句,便自隱去身形。


    郭老勃然色變,擲下手中棋子:“蠢!好不愚蠢!竟敢動用如此場麵迎候王妃,豈不是暴露王爺苦心造詣的大好局麵?!”


    燕王揚眉,嗤笑了一聲:“郭老言重了!那李氏雲蘭在本王府中頗不得勢,此次迴門,自該得些榮耀,這也罷了。至於暴露本王的苦心造詣,嗬嗬,郭老,是你小瞧本王,還是小瞧了我烈王兄?”


    郭老蹙眉:“小老兒不知王爺所言是指?”


    燕王饒有興致地拿起一枚雲石棋子,細細端詳了一番棋盤中黑白兩棋陣營:“烈王兄做了哪些布局,本王也很好奇,想要知道……此次,應該能看到他的一些動靜,然後,推測出王兄的實力究竟如何吧?”


    啪的一聲,燕王落子。


    “再說,王妃此去迴門,竟然當眾拒稱王妃……此事實在有趣,因此,本王甚是期待後麵會發生何事呢!”


    雄城之中的狂歡正如李玉堂所言,整整持續了三日。然而,李府之中,並不像雄城那般歡欣雀躍。


    李府離開雄城有數十裏地,雖坐落於平原,但李府後院卻圈入了整整一座山丘,雖然山勢平緩,仍然給了這座府邸非同一般的氣勢。


    王妃自迴門之後,便拋下了身為王妃所穿的一應錦衣華服,換上自己身為姑娘時穿著的箭袖短著,帶了繡月和奶媽兩個心腹之人和四名健仆深入李府後院的山丘,終日騎馬奔馳,引狗招雀,嬉笑不止,仿佛要重溫自己的未嫁時光。每次李玉堂想與她交談幾句,她都笑著顧左右而言他,匆匆岔開話題。


    這日,已是第三日晌午。李玉堂在堂前背著手蹙眉詢問:“怎的,小姐仍然在外遊玩?”


    被詢問的丫鬟點點頭:“正是,小姐一早便出去了,說是玩夠了自然迴來。”


    李玉堂美如冠玉的臉上出現了罕見的怒色:“玩夠了再迴來?!說這話,她還有身為王妃的自覺嗎?!三日前我當眾許諾,要她今日去戲台露麵,為眾人祈福,她難道忘了不成?!我身為李家少主,難道要我失信於人?!真是任性妄為!”


    李振庭的聲音自堂外傳入,不急不緩:“長兄太急躁了些,現在時辰還早,一切都尚來得及。莫如,遣些奴仆喚她迴來便了。”


    李振庭微笑著步入花廳,一領無一根雜毛的玄色狐裘套在頸項之上,襯托得他更是英俊不凡。


    山穀空幽,落葉滿穀。簌簌的踏步聲中,燕王妃一襲鵝黃色勁裝,身披火紅披風,牽著駿馬緩緩而行。


    奶媽笑逐顏開,坐在另一匹馬上向王妃笑道:“小姐的身手還是如當年一般矯健!甚好,甚好!”


    繡月與另外幾名健仆均牽馬而行,繡月笑道:“小姐,這一片山丘神奇秀美,竟是百玩不厭呢!”


    “正是……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燕王妃喃喃自語,手指輕輕拂過手邊一棵碗口粗細的鬆樹,一隻伶俐的鬆鼠自枝上探頭,好奇地看著她,隨即消失在枝葉之間。


    “鬆樹的清香,真真的令人心曠神怡……比那些勞什子的龍涎香不差呢!”


    燕王妃深深吸氣,麵頰上浮起了笑容。她望著陽光曲曲折折地透入幽密的鬆林,在林間灑下了碎金般的光影,定定地思忖了片刻,抬頭笑道:“我們該迴去了,長兄該著急了。”


    待王妃一行人行至花廳外,正好聽見李玉堂與李振庭的話語,不高不低地自廳內傳出。


    “振庭以為,長兄,你對小妹過於苛責了些!她在燕王身邊,並不快活,小弟護送她月餘,這幾日方見到她的笑靨!既是家人,便允她任性一迴吧!”


    李玉堂的聲音透著隱約的怒意:“你們,真是太自以為是了!燕王妃的稱謂,與我北地李家榮辱息息相關!你們難道想看到北地李家轟然倒下嗎?!”


    “振庭了解長兄的思慮,但李家為燕王做了這許多事,難道抵不過小妹一次小小的任性嗎?!以振庭看來,身為兄長,自然該為小妹的幸福著想,難道眼看小妹受盡苦楚,而硬要將她推落火坑?!”


    “那裏是王府,怎麽是火坑了?!北地李家能有今日,與燕王關係匪淺!小妹雖然受一時委屈,卻仍是一世榮華,有何苦楚?”


    奶媽聽得真切,不由動了氣,大嗓門一張,便要發作,卻忽然被一隻冰冷的手一扯左手,再一看,是臉色蒼白的王妃。


    奶媽心疼地反握住王妃的手,低低歎道:“小姐啊,別往心裏去!少主他,他也是為你好……”


    王妃眼睛亮晶晶的,腰杆挺得筆直,輕笑了一聲,鬆開奶媽的手,向花廳內走去。


    “兩位兄長,不必為雲蘭爭執了,雲蘭,雲蘭迴門期滿,自然迴燕王府,兩位兄長不必擔心!”


    王妃出現在兩位爭持的兄長麵前,嫣然一笑。李玉堂麵色一緩,李振庭卻是一僵,看向李玉堂的眼睛立刻帶了怒色:“咱李家還養得起一個閨女吧?!何必急著迴王府?!”


    李玉堂盯視了一眼李振庭,反手握住王妃李雲蘭的手,淡淡道:“振庭,你該不會忘了,誰才是李府真正的少主吧?!你如此心性,我該如何放心將李家交付?”


    李振庭一怔,眼中的怒火緩緩沉澱。李雲蘭手輕輕一抖,看向身邊這個身量極高的美男子,眼中有了驚慌。


    “長,長兄,難道你要棄我等而去?”李雲蘭的口氣驚疑不定。


    李玉堂望著二人,一歎:“我雖姓李,卻非李家嫡係血脈,你們是知曉的,如今北地李家名頭愈來愈大,可想而知,江南李家宗族族長早晚也是要來此邊地要我等認祖歸宗的!彼時,我這個庶出的子弟還能否立足此地,尚是未知之數!你們才是李家嫡係的後人,可你們,還這般性情草率,唉!”


    李振庭皺眉,他原本英氣勃勃,與李玉堂的溫和謙恭截然不同,此時含怒,更是氣勢奪人:“江南李家那一眾的老怪物,當日逼了我等父母自絕宗族,已是不該,難道今日他們還想操控我們北地李家?!哼!若果真逼上門來,我李振庭親率五百健仆與他等周旋!”


    李玉堂緩緩搖頭:“李家在此雄城邊地,可坐擁數千健仆,憑借的是誰之勢?而且……”


    李玉堂語音一頓,口氣中已經透出了苦澀,聲音也變低沉:“我今日剛得報,江南李氏宗族族長已然啟程,正往我北地而來!你們也知曉,江南李家,他們,他們是太後的人呐!”


    李振庭眼眸一黯,看了看李雲蘭。李雲蘭嘴唇一顫,輕歎了一聲。


    “長兄,我等明白了。備車馬,送我去雄城,我,至少我今日,還是燕王的王妃。”


    黃昏已近,然而雄城中央仍是喧鬧不休。戲台上,戲班子正獻上一出熱鬧的打戲,龍套們翻著跟頭耍刀耍槍,扮相俊美的武生則開嗓拋出一聲入雲的清嘯,隨著鼓點樂曲且歌且舞。


    各種各樣的小商販們圍著戲台高聲叫賣各色貨物,戲台周圍則圍滿了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紛紛眺望著城中通向戲台的街道、馬路,七嘴八舌地議論著:“王妃什麽時候來啊?”“快了吧!”“台上的戲完了,估計王妃就到了!”“正是正是,王妃可是萬金之體,哪能隨便露麵呢!”


    忽然人頭湧動,通往戲台的一條街道上傳來清脆的馬蹄響,一支馬隊向戲台行來。


    “是王妃來了嗎?”“尚未可知……”


    馬隊行近,不過數十人,雖也是黑衣騎士,但氣質卻頗草莽,為首一人戴著一頂雪帽,赫然卻是李晏。


    戲台周圍的百姓低低議論了一番,斷定不是王妃的馬隊,便又自迴頭向戲台上看去。


    戲台後麵,一位男花旦正在對鏡描眉。身後一名身材瘦小的青衣小廝,正舉著他要穿著的長衣,等待她理容完畢。


    那小廝眼珠骨碌亂轉,滿麵喜氣,卻是改扮男裝後的流雲。


    流雲暗自得意:“太好了,我的運氣就是不錯!想不到正好趕上王妃省親,請戲班子,戲班子又缺人手,嘿嘿,我這就平安迴到雄城了!嗯,王妃今兒個要來戲台與鄉親們會個麵,我得抽個什麽機會去和她見麵呢?”


    正想著,戲台後頭一陣亂,戲班成員們紛紛向兩側讓開一條甬道,戲班班主諂媚的聲音響了起來:“李大爺,這邊請!快快來人,給李大爺搬個座!”


    流雲詫異地往來人方向一看,頓時渾身一震:李晏帶著七八名健仆沉著臉走了進來,端的是虎虎生風。


    矮小油滑的戲班班主向李晏鞠著躬作著揖,滿麵諂媚:“李大爺這邊請!”又複沉著臉向戲班眾人一掃:“各位聽了!李大爺要借咱們的後台與李家少主當家的一聚,大家需小心了,莫要隨意走露消息!”


    戲班眾人紛紛附和,流雲卻一顆心直往下沉,不由將手裏的衣服舉得高高的,希望能夠借機擋住自己的身形。


    然而天不從人願,那男花旦已然化妝完畢,哼了一聲,展著胳膊道:“好了,替我著衣!”


    幽暗的密林間,一支長達數裏的車隊正在緩緩前行。車隊共有數百人,各自趕著堆滿糧草的平板馬車隆隆行進。車隊前後黑衣騎士挾著“李”字旗奔馳護衛,唿嘯來去,共有約五百餘人。


    為首的一名黑衣騎士,抬頭觀看周圍山勢,皺了皺眉頭,向身邊隨從道:“傳令下去,此處地勢兇險,大家加快行進速度!”


    隨從剛剛應聲,就聽林間陡然響起一陣尖嘯,碰的一朵煙花綻放在空中!


    一個驚慌而扭曲的叫喊響起:“不好了,有人劫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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