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覺得自己在樹上僅僅打了個盹兒,似乎有夢,夢裏還似乎有一張異常完美的笑容,卻帶著疏離感。還有一隻長著一對冰藍眼睛的高傲白貓,對著自己更是連眼皮都不肯抬一下。


    所以,當他發現醒來的時候要麵臨父皇的問責,短時間竟無法進入狀況。


    坐在禦書房內那個萬人之上的男子,雖然胡須和皺紋已經掩蓋了半張臉,仍無法使他的輪廓變得柔和。目光如刀,在眼前兩個兒子麵皮上戳來戳去。


    李公公低低地笑了一聲,重複燕王方才的答話:“這麽說,燕王醉了,什麽也不知道!”


    燕王暗地裏抽冷氣,知道這話兇險萬狀,但也隻能硬著頭皮迴答:“是的,兒臣不勝酒力,去禦花園走了走,酒力發作,便在禦花園中歇下了。待得酒醒,已經聽說父皇遇刺的事,兒臣救駕來遲,罪該萬死!”


    皇帝並不答話,隻是潛心研究兩個兒子的麵部表情。燕王的哥哥三皇子此時頭紮繃帶,一縷細細的血痕掛在他的臉頰上,皇帝看著那痕跡,眼神不覺得柔和了些。


    皇帝:“烈王,與刺客動手這等危險之事,以後交給諸位侍衛即可,皇兒乃萬金之軀,切不可再似這般魯莽涉險!”


    “父皇教誨得是,兒臣遵旨!”


    烈王垂首應諾,麵頰上的那抹血痕無損俊美,倒似足了冠玉上的雲水紋。


    皇帝轉頭沉聲詢問:“燕王既是醉了,怎麽不去殿堂休息,反去禦花園露天醒酒?”


    燕王垂首:“兒臣在北疆戍邊,與將士們同吃同住慣了,幕天席地,便是兒臣誌趣所在!”


    皇帝眉頭微微一鬆:“燕王倒是有朕當年之風……罷了,既說去了禦花園,總該交個證人給朕!”一思索,迅速補上一句:“莫提那些影衛!他們若是不肯為自己主人作證,當初便斷斷入不得影衛營!”


    燕王點頭:“兒臣領會得!兒臣去禦花園時為免酒後失態,確實避開了眾多耳目,但卻在禦花園中遇見一位宮女,當可作證!”


    皇帝點頭:“哦,那宮女姓甚名誰?李公公查查宮人的名冊,提來一問便知。”


    燕王搖頭:“兒臣不知,她雖辨識出兒臣乃是一位王爺,卻並無結交奉承之意,顧自走脫。”


    皇帝露出奇異的目光:“這倒奇了!竟有見了王爺還不獻媚的宮女……那要如何找到她?總不是皇兒編排出來的托詞吧?”


    燕王唇邊忽然泛起一縷笑意:“不,父皇放心,兒臣知道該如何找到她……”


    第二天清晨,天邊嬌紅初透,草木間露珠凝碧,廊下掛的籠鳥正自嘰喳。隨著細碎的腳步聲穿越迴廊,流雲銜首進入柳貴妃內室,身後兩個小宮女分別捧著盛水的金盆和一套齊備的梳妝用具。


    柳貴妃坐在自己床頭,烏發如雲披散,麵色則似雲中之月。她懶懶地看著流雲自宮女手中接過綢子墊肩,圍襯住自己的胸口和肩部位置,又自小宮女手中接過一把八寶掐金線鑲嵌的木梳,緩緩整理起自己的青絲。


    流雲自己隻梳了個軟軟的墮馬髻,髻上斜插新摘的淡粉月季,另有一根斜飛的玉釵,一粒龍眼大的明珠鑲在玉釵上,與少女紅潤的麵色互為印襯,竟透出幾分珠光寶氣。


    柳貴妃看著她的忙碌,想了想,動問:“流雲,昨日皇上遇刺的消息,宮外還不知道吧?”


    流雲搖頭,細心地將貴妃的頭發分成一縷縷,抹上桂花油以作定型:“小姐娘娘,咱們既在宮內,就別管宮外的事兒,也管不了——好歹您是百世一出的武丞相的女兒,隻要自己不出錯,別人奈何不了您!”


    柳貴妃臉色一沉,把長發從流雲手裏拔了出來:“你這蹄子,一大早的又要氣我!沒有宮外,哪來我這宮裏人!這等要緊的事兒,須得和宮外互通聲氣,趕緊商量一下!”


    誰知流雲一把把頭發搶了迴去:“我的小姐娘娘!體恤體恤奴婢我吧!大半夜的剛把信兒送走,您這還一大早編排我!”


    柳貴妃頓時麵色稍霽:“原來你已做了?太好了,果然還是你合用……”頓了頓,眉尖不知覺地泛起清愁:“百世一出的武丞相……不知道爹爹的名頭還能護我到幾時……”


    流雲很不客套地翻了個白眼:“小姐娘娘你就是沒事瞎愁,要不然聖上的龍種也不至於……”


    話音未落,流雲趕緊住嘴:“啊,奴婢說錯了話!娘娘掌嘴!”


    柳貴妃看著她,淡淡搖頭:“罷了,你原也沒說錯……我想皇上今日也是不會來的,就給我一個最清淡的妝麵吧!見天弄這些脂呀粉的,額上又起了包。”


    流雲點頭:“是了,小姐娘娘!起包這等事,終究還是娘娘思慮太過鬧的!對了,待會兒伺候完您,我可以去禦花園麽?順便去禦膳房給你燉一道敗火的蓮子羹!”


    柳貴妃點頭:“你愛跑不要緊,別忘做事就行!”


    有了柳貴妃的這句話,流雲高高興興地上了趟禦膳房,又捧出個油紙包來溜達到了柏樹下,不防她剛輕聲把白貓唿喚出來的時候,就忽然聽得腦後發聲喊,瞬間被幾個小太監按在了地上。


    流雲身不由己,覺得自己像騰雲駕霧一般被拖著往前跑,足不沾地,手裏兀自托著半個油紙包,還有放在一邊的蓮子羹也被當成重要物證,由兩位小太監小心翼翼舉著。她卻還不安分,仍迴過頸子衝那雪似的白貓叫:“咪咪!咪咪等我迴來便喂你!”那貓卻頭也不迴地跳上樹,管自去了。流雲便低歎,一頭被拖著疾走,一頭還能分心將油紙包包好。


    花園角落裏“咕”地發出一聲悶笑:“這女子,果然是個妙人!此一去吉兇未卜,她還惦著貓!”隨著話語,兩名灰衣少年自假山陰影中轉出來,圓臉少年半笑半罵,另一個長臉少年卻麵容端肅,隻是點點頭:“這樣的人,定會說實話,王爺無憂矣!”


    圓臉少年不讚成地看一眼長臉少年:“虎峰,影衛是份無趣的工作,再攤上你這麽個無趣的同僚,我楚離真是倒黴!”


    虎峰仍是一臉正經:“你的看法不重要,去看看王爺怎樣了!”楚離翻了個白眼,跟虎峰一起縱身消失。


    流雲不能置信眼前包圍自己的這一片濃重的明黃,還有同樣濃重的龍涎香。“我真的見到皇上了?”她暗地裏使勁,捏著自己裙下的大腿,痛感瞬間扭曲了她的麵部肌肉,座上之人似乎看到了她變幻的表情,一個尖利的太監聲音響起。


    “下跪者何人?”


    “奴,奴婢流雲,是柳貴妃柳娘娘的侍女!”


    “原來是流雲姑娘,怪道有些麵善。那麽有勞流雲姑娘作答,昨日酉時時分姑娘身在何處?”


    “酉時?哦,奴婢去禦膳房替柳娘娘燉玉液芙蓉湯,順便討些肉糜去禦花園喂咪兒!”


    “可曾遇到什麽人?”那尖利的太監聲調放得柔和了些。


    “嗯……奴婢倒是遇到一位俊帥的王爺,不過,不過奴婢不知道他是誰!看那王爺似是喝醉了,奴婢怕鬧他吐酒狼狽,也怕耽誤娘娘的事,就沒敢多停留,迴娘娘屋裏去了!莫不是王爺告狀奴婢未能服侍他,要特地麻煩李總管李公公來責備奴婢麽?”流雲眨著眼,露出些微不好意思的笑容,卻語速很快地講了一堆。


    “俊帥的王爺?鬧他吐酒,還告狀?”一個稍帶詫異的粗混男子聲調插了進來,帶著笑意。


    “罷了,將這婢子帶下去吧,講話這般野趣橫生,不似那等作偽之人!”


    “是,皇上!”太監深深鞠躬。


    流雲捏住胸口的油紙包,滿麵竊喜就要往起爬,忽然門口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小太監的聲音尖利而惶急:“柳娘娘,不可亂闖!”


    “流雲,流雲!臣妾拜見皇上,求皇上放了流雲!她若是犯了什麽錯,臣妾一力承當!”柳貴妃一身水紅纏枝紋宮裝,臉色瑩白如玉,跑得急了,湧上不多見的血色,分外動人。無奈被幾名太監宮女攔在門口,隻能就地跪了,微抬了一雙滴溜溜的眸子往殿內掃視。


    流雲瞬間汗流浹背。悉悉索索衣物摩擦聲中,一雙金絲盤龍薄底靴繞過她低垂的頭顱邊,皇帝竟親身迎向了柳貴妃。


    “愛妃怎麽親自來了?真是嬌弱不勝,讓朕心疼呀……”


    流雲翻了個白眼,不期然頭顱也跟著抬高了,眼睛瞟向低垂的黃綾帷幕,一道修長的人影映入眼簾:那男子在簾幕遮擋下,正如初見之時眉目如畫,眼似深海,隻是此時多了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盯著自己上下打量。


    身後皇帝夫婦的親熱戲碼卻還沒有演完,柳貴妃發出嬌弱的叮嚀聲,顯然被皇帝親手扶起:“皇上許久不曾駕臨臣妾住處,自是臣妾的錯。流雲於臣妾來說,是個極可靠、極妥當的知心人,若是她有什麽差池,臣妾怕是也活不下去了……”


    說到最後,已然帶了哭音,眸間一片水霧,豔不可收。


    皇帝安慰地輕拍她的背部:“唉,難為愛妃了!朕這些日子政務繁忙,忽略了愛妃,朕不對,今日愛妃便備一桌酒席,罰朕的酒!”


    柳貴妃頓時喜上眉梢,握著皇帝的袖子輕搖了幾搖:“真的?皇上您可允我了!”


    皇帝爽朗一笑:“君無戲言!”


    流雲腳不沾地地在禦膳房奔走,一邊檢視著廚房內的食材,一邊大堆的話丟出去,砸得緊跟著她的兩位禦廚皺著眉頭使勁記憶。


    “娘娘體寒,所有魚類、蝦類都用薑熗鍋!萬歲爺看著身子骨忒厚重,怕是得用黑木耳清清腸胃!哦,對了,娘娘這幾天有些上火,甜品就用蓮子羹,若是還備得有菱角,直接清水煮來便是!冰窟中還儲得有冰吧?皇上那等厚重身軀,必定怕熱,麻煩師傅們磨些碎冰,上頭放置切片的秋梨,再用冰糖水稍醃一醃,味道定然極好!”


    說到此處,流雲一個轉身,忽然發現禦膳房門口佇立著一人,修身白衣,似笑非笑。


    流雲翻了翻白眼,整整衣裙上前施了一福:“拜見燕王!”身後兩名禦廚已趕緊跪地拜服:“拜見燕王!”


    燕王的眼睛越過流雲肩頭,看著跪地的二人笑了笑,轉眼迴視已自施施然袖手而立的流雲:“流雲姑娘好像對本王很是不以為然哪?”


    流雲挑起眉尖,燕王猛然覺得她的眼神中有鑽石般明亮的光芒閃過:“王爺,或許奴婢愚鈍,但一向覺得**本不是王爺該來廝混的地方!昨日鬧刺客,今日便捉了小小的流雲去麵聖,探問王爺行蹤,前車之鑒還不夠麽?”


    流雲唇邊,仿佛綻開一朵迎風而開的花:“流雲已做了一次王爺的救命恩人呢!”


    燕王怔住,看著那女子將腰身挺得筆直,裙裾翩飛,昂然轉頭,行走的姿勢,似足一朵流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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