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倚窗欞憑曲檻,對幽花撫修竹,慨然嘆曰:「十餘年賞心之處,一旦舍之而去,情何忍也!」采蘋曰:「我見那和尚帖內說『欲見朗磚,三登繡嶺』,知他明歲必來。姊姊何不留詩壁上,使石生見了好謀入粵。」盈盈甚喜,題寫於壁雲:


    楚雲遮不住,一葉下西風。


    夢斷雄關外,魂留香閣中。


    要盟堅白首,素壁表丹衷。


    早奮青鸞翼,遄飛合浦東。


    散人遂於是日東發,率婦女登舟,鼓動木蘭。盈盈迴望繡嶺,黯然淚落。母曰:「怪你不得,從小在這裏生長,倒像是離了家鄉!」


    舟出溪口,順流一葉,其快如飛。一夜,舟泊江塹,有小舟後至,附泊船邊,即梅萼赴粵之舫也。時積雪初霽,寒月映波,盈盈與采蘋出坐船尾,見鄰舫悄無人語,惟有江聲月色做弄寂寥。盈盈迴顧久之,抱住采蘋曰:「對此淒涼景況,使我心魂如失。」采蘋曰:「進去睡了罷!」盈盈曰:「睡與坐一樣,再略消停一會。」采蘋曰:「日裏聽見老相公說,前途有個庾嶺,我們還要過那嶺去。遠一步,替姊姊愁一步。一往東,一往西,幾時得有會麵日子?」盈盈長籲曰:「自恨離群飛不去,淒淒片影落沙洲。」


    梅萼臥不安枕,耳邊唧唧噥噥,分明聽見詠其雁圖贈別之句,驚起開蓬,見二女露坐,亦低吟曰:「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裏鬥嬋娟。」采蘋背坐曰:「這空江上那裏來的一陣寒香?」盈盈曰:「鄰舟有女子吟詩。」采蘋迴身曰:「雷門前誰在這裏敲布鼓?」梅曰:「布鼓藏得不牢,被人竊去了!」采蘋不知所雲,梅問曰:「你們從那裏來?」采蘋曰:「我們從荊南繡嶺來。」梅喜曰:「正欲一訪繡嶺消息,何幸不期而遇!」采蘋曰:「你怎麽知道繡嶺?」梅曰:「我從龍湫來,見過那圖。」盈盈訝曰:「龍湫是石生故裏。」梅曰:「那個石生?」采蘋曰:「你既見過繡嶺圖,就該曉得這人!有個蓮峰可認得麽?」梅曰:「我隻在他東鄰第幾家,怎不認得?」采蘋曰:「你可知道他如今在哪裏?」梅曰:「他母舅山總戎招他入陝,離家半載,陝內招書又到。正在驚惶,誰知隨後到陝,即有迴書,說迷棹入楚,在繡嶺逗留數月,家中才得放心。」采蘋曰:「這話纖毫不差。」盈盈曰:「還有話動問,意欲相屈過舡一敘,可使得麽?」


    梅聽二女之言,並誦己之詩,知石生書內所雲聯姻繡嶺,必是此女。遂取嶺圖藏入袖內,悄過鄰舟。時兩船之人俱已鼾睡。梅與盈盈促膝而坐。采蘋睇視二女曰:「是巫山?是月殿?何意嫦娥得逢神女?」二女執手相看,亦各驚喜。盈盈問曰:「姊姊既與石生為鄰,知他家內還有何人?」梅曰:「他家中隻一老母。」盈盈曰:「可知他曾否牽絲?」梅曰:「龍湫地麵誰不喜得他為婿?怎奈他遴才選貌,比棘闈取士尤嚴。那些有一無二的都被他看做落卷,竟沒一人中式!」采蘋曰:「這等說,你想是他家遠鄰,不知詳細,他現與山姓諧姻,怎說無人中式?」梅曰:「這事我也略聞:山家欲求坦腹已非一載,那女子無緣,石生固辭不允。他幾時有諧姻之事?」


    采蘋向盈盈曰:「他這話與那姓鬆的如出一口,那封書是假無疑。」梅曰:「可是他故人鬆月波麽?」采蘋曰:「便是。你這鄰舍真不是冒認的。」梅曰:「這人為尋訪石君,原來他也到過繡嶺?」盈盈曰:「鬆君來時,石先生已入秦。他訪知此信。也往秦中去了。」梅曰:「聚談半晌,意忘了請教姊姊貴姓?」采蘋曰:「我們姓水。」梅曰:「舟中還有何人?」盈盈曰:「老母清氏,家君散人。」梅曰:「姊姊雁行幾人?」盈盈曰:「高堂二白,隻妾而已。」梅曰:「這位姊姊呢?」盈盈曰:「侍兒采蘋。動問姊姊貴姓?」梅曰:「妾也姓水。」采蘋曰:「原來是一家!」梅曰:「聞石君家信說,與繡嶺水氏聯姻,莫非就是姊姊?」盈盈赧然無語。采蘋曰:「原來他家裏也知道了。」梅曰:「非姊姊不足為石君偶。適言假書是為何事?」


    采蘋言秦中遣人絕親之事。梅曰:「說那裏話?石君家報現從秦署齎發,並不聞有隻字提及山家之事。來書之偽,自不待言。何不寄書到彼,以破其計?」盈盈曰:「曾有數字托鬆君寄去,未知能達得否。還要動問,適言繡嶺圖從何而見?」梅曰:「去年有一遊僧將圖贈與石君,至今傳遍龍湫,何人不見?」盈盈曰:「遊僧乃繡嶺雨花宮朗磚和尚,畫圖乃餘拙筆。現見石生密帶身旁,彼中安得遍有?」梅曰:「原來是姊姊的妙染!」乃向袖中取畫,展向盈盈曰:「這可是麽?」盈盈細看,與己作一樣精神,不能復辨。


    驚疑良久,乃曰:「我已省得。還有一事動問,龍湫有二妓:一姓梅,一姓柳。他二人已出青樓,能詩善畫,聞與石君情好甚殷。我現藏其所贈雲雁圖,此圖必出二女之手。可知其詳?」采蘋曰:「可見他二人容貌如何?」梅曰:「聞他二人容貌頗佳,諒不及姊姊。」盈盈曰:「又聞他同居不字,卻是為何?」梅曰:「聽得二女辭樓皆由石君所感,他兩人深被厚德,意欲同賦小星,以明知報也。不知真假如何?」采蘋曰:「你便怎麽曉得這詳細?」梅曰:「因屬氣節,敝閭競傳,故悉顛末。」盈盈曰:「賢哉二女!不知可有緣分得與同居否?」梅曰:「姊姊遠離南服,今欲何往?」盈盈曰:「祖居合浦,家君決意東歸,幸得與姊姊相遇。」梅曰:「姊姊既已還珠,石君復到繡嶺從何知道?」盈盈曰:「敝梓彼已知之,我臨行又留詩在壁,必然入粵來訪。動問姊姊欲往何處?與誰同伴?」梅曰:「妾幼失怙恃,有姑母住居梅嶺,到彼相探。舟中隻一鄰嫗作伴。」采蘋曰:「這等說,我們是同路的。」盈盈曰:「審音察貌,姊姊必非庸人之婦,際此隆冬孤行千裏,定非無故!」梅嘆曰:「妾薄命,衷腸難訴!姊姊既與石君有約,有日必抵龍湫。妾亦不久返棹,再會有期,中情不白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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