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很大,天氣也很冷。


    牢房是臨時設立的,說是牢房,其實就是一間被人把守的,簡單加固過的屋子,裏麵再扣上沉重的鐵鏈,保證不讓裏麵的人出來罷了。


    而一切的始作俑者,就被關押在這裏。無聲等待著屬於她的結局。


    牧原打了個冷顫,出示了喬婉娩給的手令,慢步踏進了這間牢房裏。


    北域的天太冷了,百川院除了滿足罪人最基本的生存條件後便對她不管不顧。連厚一點的棉被都隻有一張,破舊的鐵爐子裏燒的炭火時不時往外滾黑煙,不小心就會被嗆得直咳嗽。


    這裏當然比不上當初容縣裏那間暗沉奢華的閨房,連帶著昔日裏的姣好美人都失色三分。但似乎主人並沒有多大怨言。


    女人臉色蒼白,甚至有些鐵青。她盤坐在破舊的床榻上,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望過來,直直對上牧原探究的視線。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誰也不讓誰。


    半晌後,女人最先開了口。她聲音略微沙啞,但仍舊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具有著某種惑人神智的腔調,“你來了?”


    牧原看著她,點了點頭。


    女人似乎對自己如今的下場早有預料。她身上的傷疤被草草處理過,如今已經結出血痂,落在曾經白皙細膩的肌膚上格外顯眼。但她根本不在意,甚至低垂下去腦袋,百無聊賴地去摳弄,看著指甲縫裏染上血跡,“來幹什麽?”


    牧原如實道:“問你問題。”


    這個迴答引起了女人的一些興趣,她半抬起頭,以一種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著牧原。再開口時,聲音饒有興趣,“想問什麽?”


    “……”


    牧原抿了抿唇,往前踏出一步。


    “你認識我母親吧。”


    這不是問話,而是篤定。


    牧原抿了抿唇,和她相隔著牢門相望。女人神情自若,自始至終都沒有過太大的情緒起伏。


    隻是在她眼中,忽然多了一點懷念的光出來。


    “……”


    相顧無言的沉默過後,女人最先開了口。


    她長久地盯著牧原的臉看,似乎想要從他通紅的臉上看出點什麽東西來。良久後,女人緩慢抬腳,走到了牢門跟前,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你如今叫的這個名字……”


    女人抱著胳膊看他,“我不喜歡。”


    牧原微不可察地皺了下眉,不太明白自己現在的名字有什麽問題。


    “我果然還是更喜歡她取的名字。”女人忽然笑起來,眉眼彎彎,“她叫出來的,不管是名字,還是其他什麽,都一向好聽。”


    “你這個名字誰起的?”


    女人神情篤定,壓根不給牧原辯解的機會。似乎她要聽的隻是一個答案,而不是否定態度。


    但牧原沒有迴答她。


    女人早已料到他會做出的行動,也不惱於現在的現狀。隻道:“你不想說,那不如,讓我來猜猜?”


    “她愛穿素色的衣衫,喜雪,喜涼。討厭生食,偏愛酸,更喜歡熱的食物。”


    女人轉身,在榻上坐下。她沒去看牧原逐漸驚駭的目光,自顧自地數起來,“她喜歡蘇州的詩詞,愛靜卻喜歡逛燈會。討厭兔子,喜歡狸奴。不擅長擺弄花草,但獨愛鳶尾花。”


    “隻要我送於她鳶尾花,她都很開心。”


    女人每說一句,牧原便覺得心髒上像是落下大錘,一下下,砸得他滿心震顫,臉色也跟著發白。


    但她好像什麽都沒發現,說到最後一句時微微拉長了聲音,“但血域從來不開鳶尾花,她到了那……應當就再也沒見過。”


    “……”


    牧原閉上眼,再開口時,他聲音發澀,“……不。”


    “她見過。”


    那是他在一支中原行商的隊伍裏換來的,是一枝幾乎已經衰敗的鳶尾花。


    鳶尾花當時已經快要死掉了,但牧原捧著迴去,送到他母親跟前時,卻第一次從母親臉上看到了真實的笑來。


    他母親是從中原流落到血域的,被牧原父親帶迴家,塞到房裏安了個侍妾的名頭,就此生下了牧原。


    在牧原的記憶裏,她很少笑,但對自己很溫柔,會背中原的詩詞,會繡花,縫荷包,給窗戶底下的狸花喂食。


    那是……他的母親,中原的名字叫做安淮。


    安淮不喜歡牧原當時叫的名字,那是個富有血域當地特色的名稱,連牧原自己都不大喜歡。


    於是她捧著那朵已經枯死的鳶尾花,看向牧原,問他要不要一個中原的名字。


    牧原說好,於是安淮笑了。她說,那就叫……


    “烏園。”


    女人哼笑一聲,手指輕輕勾著微卷的發尾,也不抬頭看他,“這是鳶尾花在蘇州的別稱,她最喜歡的詩句裏麵也有。”


    “烏園,我要比你,更了解她。”


    “……”


    牧原閉上眼睛,竭力抑製著自己想要進去質問的衝動。他忽然往前踏出一步,手也徑直抓上冰冷的鐵牢門,語氣急迫至極,卻又不敢大聲說話,這種強壓著聲音的急迫顯得他的嗓音很古怪,“你!……你到底是誰?你怎麽知道這些的?你是不是認識安淮?是不是!”


    “當年去血域找我和她的是不是你們!你們到底想幹什麽!!”


    說到最後,牧原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語氣。他雙目幾乎赤紅,用力地拍著牢門,門外吹進來的冷氣也不足以吹滅他心底竄上來的怒火和急切,聲調顫抖無比,“她是不是還活著!當年那場蟲潮是你們做的!!你們到底要幹什麽!!”


    安淮數年之前死於一場蟲潮裏,這本是牧原早已認定的事實。


    但當年跟著師父逃出血域,他再獨身迴去時,卻發現了不對。


    安淮的一切,真正意義上的一切,哪怕是曾經住的那間廂房都被人拆了幹淨帶走,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這根本就是早有預謀,背後的人比他想象的藏得還要深。可牧原當年勢單力薄,連保全自己都已經是竭盡全力的結果,根本沒有能力再去調查母親死亡的真相。


    而現在,真相擺在了他眼前,這叫牧原如何能安心?


    可女人隻目光淡淡看著他,從頭到尾都沒有開口。等牧原稍微冷靜下來後,她忽然站起,抬腳朝他走了過來。


    牧原緩慢地轉動著眼珠,和她對上視線。他鼻腔裏鑽進一股血氣和甜香夾雜的味道,是女人身上的氣味。


    “烏園。”


    女人開口,叫出了這個他一直潛藏在心底的名字。她低垂下頭,長長的眼睫被陰影遮擋,在光下隻露出了下半張臉。


    她原本麵貌就和安淮有八分相似,這一遮,更給了牧原一種古怪的,極其強烈的錯覺。


    然後她道:“你知道我叫什麽嗎?”


    “……什麽?”


    牧原隻覺得心髒在跳動,瘋狂的跳動。他冷靜下來,愣愣地盯著女人下半張臉看,然後,他看見那瓣毫無血色的嘴唇開開合合,吐出了一個名字,“安雁。”


    淮南秋雨夜,高齋聞雁來。


    牧原自然也聽過這一句詩,他臉色卻驀然地白了,嘴唇嗡動著,在唇齒間滾動著這幾個字。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瞪大起來,無措地盯著女人的臉看。


    女人往前踏出一步,她的身體幾乎和牢門貼在了一起。拴在她腳踝的鐵鏈已然繃直,發出一陣嘩啦啦的聲響。


    她的眼睛到了光下,裏麵平靜,淡然。語氣也毫無起伏,隻是簡單地陳述著一個事實,“我是安淮的妹妹。”


    “數十年前,是我親自把她從血域帶迴了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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