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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知道這算人格分裂還是夢遊症還是什麽病,唯一確定的是,他工作時精神不集中而且身體消瘦的原因不是愛情,而是睡不好——從他深眠後莫名其妙起身、走到客廳、打開電腦、到hotmail與交友網站各註冊了一個身份、寫信跟自己說「我們應該很聊得來喔」、再迴到床上、然後醒來什麽都不記得了的那一天開始,有整整一百一十三天,他每天原本七小時的睡眠隻剩下被截斷的四小時,怎麽可能睡得好呢?


    仔細翻查那信箱與電腦內部記錄後,他無法理解自己幹嗎對自己做這種事,或許因為實在太需要愛,或許剛好相反地因為太恨自己,也或許因為血親中不知誰帶了一樁神秘的心理惡疾:有人贏樂透頭彩,有人被雷打到,他則是有百分之百的機會得中遺傳缺陷的大獎。


    問題是不管哪個原因都一樣,都不改變他永遠隻有自己的事實。幾天內,他就像園遊會結束後塌軟的氣球還原成出廠值:小得莫名其妙的嘴、尖耳朵、頑強的自然鬈、胖、酒糟鼻、矮個子與拖眼角,眉角的黑痣甚至還得寸進尺地由平麵長成立體,順帶抽出數莖黑毛。唯一的改變是因為他曠班嚴重,速食店幹部在他手機裏留言告知他不用來了,於是他去了便利商店。還有,他把電腦賣掉,倒不是因為睹物傷情或心生恐慌,畢竟他也恢復了狗或牛的堅韌風格,而是不希望自己有機會在不知哪日又起身弄些什麽把戲。


    不過後來也真沒有了,他自此恢復晚晚發夢的習慣,唯內容褪淡成千篇一律的日常:吃了一碗太鹹的榨菜肉絲麵、急著找廁所、玩電視遊樂器破不了關。但他有時早晨醒來,尤其是在催汗的溽暑,躺在床上聞見自己終夜不散的體臭,迴味著夢中那具宛如奶酪的女體時,他總不可抑製自己去揣測:那晚淩晨三點四十七分「她」來不及寫完的那封信裏,到底原本要跟他說些什麽東西?


    想到這裏,他會非常憾恨,卻僅能長長嘆口濁氣後從床上起身,換穿上跟昨天一樣的t恤與短褲,準備到便利商店接班,然後拿店裏報廢的麵包牛奶當早餐。他拎起鑰匙,掏掏口袋裏還有些零錢,走出大門,完全忘記今天是自己三十二歲的生日,隻是又開始了一個美夢永不成真的日子。


    (2005年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審獎)


    卜算子


    他們的每一天都是這樣開始的,起碼在他身體壞了之後,他們的每一天是這樣開始的:伯起得早,他起得晚,但不會太晚;鬧鍾醒來,沖澡,仔細地刷牙,他看牙醫是不太容易的;在鏡子裏檢查自己,看起來沒事,量體溫,看起來沒事。今天看起來,沒事。


    那時伯也差不多提早餐進家門。固定兩碗鹹粥、兩杯清清的溫豆漿。伯多加一份蛋餅,他多加一包藥。兩人邊吃邊看新聞。時間差不多,伯先下樓,他擦擦嘴,關電視清垃圾隨後跟去。


    伯已經很習慣有他在一邊幫手。接預約電話,一天隻開放早上兩個小時,時間過了線就要拔掉,否則沒完沒了;備錄音機,裝上給客人帶迴家慢慢聽的錄音帶。掛前幾號的陸續到了,問生辰八字,錄在朱紅箋紙上,送進伯的書房。迴頭端茶過來,順勢引客入內。


    今早進來的是一對男女,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都戴眼鏡。男子襯衫西裝褲係皮帶,女子雙頰多肉,穿一件帶螢光彩色的花洋裝罩著短袖針織洞洞小外套,很世俗的類型,風景區裏「麻煩幫我們拍一張照片好嗎?」的類型。要結婚了,奉命來合八字與擇日。男子上下望他一眼,對他不是太以為然的樣子,他笑一笑,很習慣了,看看兩人生日,比他小幾歲。伯把一切瞞得很好,伯說自己一個人年紀大了,孩子是迴來照顧他的,孝順呢,鄰裏誇他,真是好孩子呢。


    伯論命時會關上門。他坐在外麵,讀報紙,接電話,上網,打一杯五穀湯喝。透天厝的一樓,粉光實心水泥牆四白落地,從外看來,若不說,也就是最尋常的鄉間人家,誰知道裏麵有那些人心與天機。大晴天,太陽穿進鋁門窗欞格,在冷津津老磨石子地上篩出一段一段光塊,有時他就趁著沒人躺在那塊光上,閉著眼睛聽,飲水機的馬達聲,電腦主機的風扇聲,門外的大馬路有車子嘩嘩開過,這些車子一部一部都十分明白自己要往哪裏去,熱鬧而荒廢。


    本來不會是這樣。其實伯從前最不喜歡他對此一營生好奇,也幾乎不提他的命理,隻說過:「你就是註定要念書,好好念書,你隻要好好念書就後福無窮。」也確實他怎麽念、怎麽考、怎麽好,高中開始獨自上台北,一路當第一誌願裏的中等生,逢年過節周末迴家,伯娘沒有一次不是冬暖夏涼熬好糯米粥又炒一鍋麻油雞,等他前腳進家門後腳就有的吃,典型的好命子。


    除此還知道的唯一一件相關:伯雖然是爸,但不能叫爸。命裏刑克過重。老方法應該過給別人養,然而伯孤枝一根,無兄無弟,晚來結出一子,最後折中,不喊爸媽就好。他倒沒懷疑自己是抱來的,鏡子裏頭老照片上,三口人的相貌完全是算術,一加一等於二,自小到大無改。伯又說,剛學話的時候,一直教啊,小孩子這東西真是奇怪,他就是要叫爸叫媽,教好久才學會,要叫伯,還有伯娘,你說小孩子這東西是不是真奇怪。


    這段小事也是後來迴伯這裏生活才聽他講起的了。他沒想過有一天會迴到這裏生活。他已不記得也沒算過的幾年前,伯娘患肺腺癌,胸腔打開來一看,無處下手,又原封不動縫上,六個月不到就沒了。出殯結束那天,下午迴到家,兩個男人在屋廳裏分頭累倒,無話枯坐光陰,彼此連看一下靈堂上掛的伯娘照片都是分別偷望,怕被對方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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