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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瑾沒動,她背對著那個陌生人,用可憐兮兮的聲音懇請道:


    “先生,我是附近人家的孩子,不想幹活兒,貪玩跑了出來。再不迴去的話,爸爸和哥哥們會馬上找過來的,被逮迴去的話,我會挨揍的!您行行好,放我迴家吧,我一定喊人來幫助你。”


    “哼,狡猾的小鬼!”身後傳來男人的哼笑,緊接著就是一聲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別讓我重複第二遍,過來,否則我的第二把匕首可不長眼!”


    蘇瑾有些無奈,她偷偷地掂了掂手中的硬皮書,估摸著大概是能當板磚的厚度,慢慢地轉過身來,沿著樹木的陰影,一小步一小步的朝著男人頭部的方向移動。


    “先生,我是本分人家的孩子,對您沒有什麽威脅,我出去後什麽也不會說的,您放我走吧!如果您需要幫助,我現在也幫不了你什麽,但是可以幫您喊人和醫生的,真的,請您相信我!”


    蘇瑾一邊挪動步子,一邊喋喋不休的和躺在地上的男人求情。她偷偷抬頭觀察這個人,發現他不再平躺著,而是已經稍稍地坐起了上半身。男人手中把玩著一把沾著血的匕首,腹部用布條胡亂的裹著,隱約可以看到血跡。


    讓蘇瑾鬆了一口氣的是,男人帶著一張金色的麵具,遮住了他的上半張臉。努力的迴憶著上輩子電視劇裏關於綁架的情節,似乎有一種說法,如果歹徒並不在乎你是否看到他的真實相貌,就說明罪犯根本沒想留活口。


    蘇瑾苦中作樂的想:“被滅口的概率大概又減少了一點吧?不過如果真的在這裏遭遇不測,到死都不知道兇手長什麽樣子,也不是很甘心啊!”


    帶著麵具的男人玩味地看著身前這個小女孩,她一邊龜速挪動,一邊還能走神想事情。狡猾是真狡猾,可是為什麽狡猾中還透著蠢,是年紀太小的原因嗎?不知不覺間,心中長久以來積累的疲憊倒是莫名的減少了一些。


    “嗬,本分人家的孩子?本分人家的孩子可不會見死不救!真的本分,就不會一直藏在陰影中,不敢露出真正的樣子。”又是一聲嘲諷,男人拖著懶洋洋的調子,似乎根本不會心平氣和的交談。


    蘇瑾偷偷撇了撇嘴,心想你是吃‘討厭’長大的嗎?怎麽整個人都流露出如此欠揍的氣息!


    其實到了這個時候,蘇瑾已經看出來了,眼前的陌生人大概沒有殺人滅口的打算。剛剛是她太過緊張,沒有意識到,如果這個男人想要殺人滅口,根本不需要和自己講這麽多話,隻要把那枚紮到她身前的匕首,直接紮到自己脆弱的脖子上,就萬事大吉了。


    知道自己許是從鬼門關前繞了一圈,蘇瑾悄悄地攥起拳頭。還是太弱小了,無論是平日裏,還是現在這樣的時刻,生死榮辱全部都掌握在別人的手中,真是讓人感到窒息。


    冷靜下來的蘇瑾仍然站在陰影中,她小心的衡量了一下兩人之間的距離,停下腳步,謹慎地提問:


    “這位先生,謝謝你剛才沒有直接弄死我,我是否可以認為,您攔下了我的步伐,是需要我做一些事情?您可以直接和我說,我會盡最大的努力幫助你!”


    看到蘇瑾冷靜下來,飛快的判斷出己方的處境,躺在地上的男人,也就是威廉·斯特林,詫異的挑了挑眉。他把玩著手中的武器,鋒利的匕首在他手中靈活的旋轉,眼睛卻一直盯著蘇瑾。


    “金發,抱著書,軟底皮鞋,文雅的遣詞造句,帝都口音,有意思,你不是附近人家的孩子。讓我猜猜,你懷中書籍的扉頁上,有沒有印著家族的藏書章,也許是位貴族家的小姐呢,你說是嗎,狡猾的小鬼?”


    “藏在陰影裏,不想再和我有交集嗎?想清楚再迴答,我現在非常非常討厭說謊和欺騙!”男人的心情似乎有些陰晴不定,說著話,語氣突然變得冷冰冰的。


    蘇瑾又捏了捏書脊,心情陰鬱,這人覺得恐嚇一個小姑娘很有成就感嗎?真想拿書把他砸暈,是拍腦門還是後腦勺更容易一點?但是,瞄了一眼男人手中的武器,蘇瑾暫時放棄了這個有點冒險但是激動人心的計劃。


    現在人為刀俎,蘇瑾不得不好聲好氣的哄著他說:“先生,您真是慧眼如炬!祖父帶著我來這邊療養,我沒有玩伴,家庭教師又病了,所以跑到林子裏來看書。現在天色已晚,再不迴去的話,管家肯定會帶人來尋找我的。”


    “我躲在陰影裏,確實是因為害怕,我沒有您那麽英武,您一看就是位高貴的騎士!我隻是個小女孩兒,唯一的親人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受不了驚嚇,我實在是不想招惹麻煩。”


    小女孩的懇求讓威廉·斯特林意興闌珊,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無聊成這個樣子。腹部的傷口大概又裂開了,可他不僅沒有養精蓄銳,等待救援,反而用所剩不多的力氣,甩匕首嚇人。


    他不得不承認,今天經曆的這場暗殺和背叛,讓他失去了一貫的理智和風度。曾經浴血奮戰的同袍,端來有毒的美酒;一直惺惺相惜的摯友,毫無防備的飲下;身旁忠心耿耿的屬下,猝不及防的刺殺。一場再平常不過的化裝舞會,讓威廉斯特林狼狽如斯!


    他孤身躺在雜草堆裏,身下是泥巴和爛樹葉,也許還有動物的尿液糞便和昆蟲的屍體。昂貴的禮服已經髒的看不出原來的樣子,早上還筆挺的襯衫被他撕爛了包紮傷口,他就像喪家之犬一樣,一路上小心翼翼,跌跌撞撞的躲進這人煙稀少的樹林。


    他身體虛弱,失血過多,隻能等待別人的救助,就連一個小女孩也能看出他的虛張聲勢!但是,對於威廉·斯特林來說,這些糟糕的處境,並不是讓他失去慣有的冷靜和涵養的理由。


    毋庸置疑,他是驕傲的,自小金玉養成,才華出類拔萃,但是他從不逃避失敗!擁有一次又一次重新站起來的能力,才是他驕傲的依仗,才是他狂妄的根源。


    他的自信是源於對自身能力的信任,而事實證明,在過往的經曆中,威廉·斯特林從來沒有讓自己的靈魂蒙羞!而如今,不過是他經曆過的無數次的刺殺中的一次,他本不該這樣失態的。


    但是,當他從昏迷中醒過來的時候,他感受到了從來沒有過的疲憊和悲傷。一杯毒酒,他失去了並肩前行的摯友,一路逃殺,他無法忘掉那雙黯淡空洞的雙眼。


    威廉·斯特林為自己的輕信自責,為低估了人心叵測而懊悔,也為自己失去了朋友而痛恨悲傷。但他得承認,身邊這個素不相識的小女孩,不應該來承受他的糟糕情緒,他失態了。


    “你說的對,我不應該把一個孩子攪進麻煩裏。但是我現在確實不能放你離開,我的屬下快要趕過來了,你再稍等片刻,等他們傳來信號,我就放你走。”


    聽到男人的承諾,蘇瑾表現出鬆了一口氣的樣子,她虛弱的笑了笑,看上去比失血過多的威廉·斯特林還要蒼白。但事實上,她還是緊緊攥著手中的書和水壺,以防這個善變的男人出爾反爾。


    一陣沉默,從來都是讓別人不自在的威廉·斯特林,感到有點尷尬。


    他現在心情複雜,腦海中充滿了遺憾和仇恨,還要抽絲剝繭的推斷這次刺殺的元兇。但他又不願意放任自己沉溺在那些陰鬱詭譎裏,仿佛隻要不想,他就可以暫時忘卻摯友的死亡,忘記心腹和同袍的背叛。


    “咳,小姑娘,說點什麽吧,當然,這是請求,不是命令。”


    “您要聽什麽呢?”


    “說說你手裏那本書吧,看你一直抱在懷裏,是很喜歡的內容嗎?”


    仿佛默認的低下頭,蘇瑾輕輕的摩挲著書皮,感受到剛剛太過用力而抓按出的凹痕,心裏詭異的升起一點滿足。


    “嗯,是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我喜歡他!”


    “堂吉訶德啊,你也覺得他荒唐可笑嗎?”威廉·斯特林一邊留意身邊的動靜,一邊分神和小姑娘不太認真的聊天。


    “他確實挺有意思的,但是我不討厭他,相反,我有點敬佩堂吉訶德!”


    蘇瑾注視著眼前的男人,她不知道他都經曆過什麽,為什麽會受傷躺在這裏,他的戰鬥,是出於私仇還是公義?但是從他剛才的態度來看,這個人並不是真正的卑劣自私之徒。蘇瑾能感受到,他在努力克服自己的糟糕情緒,他在因為之前的惡劣態度而感到歉意。


    小姑娘的說法,讓威廉·斯特林挑了挑眉頭,感興趣的詢問:


    “哦?你也懷念那早已經消失殆盡的騎士精神嗎?謙卑、忠誠、正義、勇敢,以及榮譽感,哈,這些可貴美好的形容詞,確實容易讓孩子們熱血沸騰。”


    “不過如今這世道,真正的騎士可沒有什麽好結果,今天剛巧就死掉了一個,那家夥一邊嘩嘩流血,一邊還讓我別忘記所謂的信念和理想,嗬嗬,死掉一個傻瓜還不夠嗎?還要拉著我賠付後半生……”


    說這些話時,男人帶著麵具,蘇瑾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卻能聽到他聲音裏的顫抖。


    “你在傷心。”蘇瑾陳述。


    “我隻是傷口痛。”男人否認。


    “好吧,女仆說口是心非是男人的本質,我不和你爭論。”


    “你還沒有到談論男人的年齡,小鬼。”


    蘇瑾表示無奈的聳了聳肩膀,突然發現自己有點同情這個人。也許是因為莊園裏病入膏肓的外祖母,也許是因為自己一直在孤軍奮戰,也許是因為男人佯裝平靜的聲音,蘇瑾在這一刻,突然放下了戒備,想說點什麽。


    “我喜歡堂吉訶德,是因為無論他多麽的荒唐可笑,他追尋夢想的勇氣,都讓我心生敬意!”


    蘇瑾前世並沒有完整地讀過這本名著,隻是看了電影,聽過百老匯音樂劇選段,那首《不會成真的夢》,讓蘇瑾印象深刻。


    “縱然我,終將疲憊無力,仍要用傷痕累累的雙手,去摘,遙不可及的星!”


    蘇瑾輕輕念著記憶中鏗鏘有力的詞句,林間輕柔的風把她的聲音傳到威廉·斯特林的耳畔。


    “我若能為這光輝使命,窮盡一生追尋,多年後待到長眠時分,我心亦能安寧。”


    “我心亦能安寧嗎,嗬!”威廉·斯特林呢喃著重複小姑娘的詞句。


    兩人終於沉默下來,各自陷入思索和迴憶,再這樣寂靜的天地裏,同樣輕緩的唿吸終於沒有了針鋒相對的意味。但是,蘇瑾始終藏在陰影裏,威廉·斯特林也一直沒有放下匕首。


    片刻,男人突然側頭傾聽,幾聲長短不一的鳥鳴從遠處傳來。威廉·斯特林歎了一口氣,對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


    “親愛的小小姐,看來我們彼此相伴的時光就要結束了。我那些不成器的屬下終於找來了,你可以安全的離開了。”


    “祝您平安,先生。”


    蘇瑾輕輕的跺了跺腳,最後看了這人一眼,轉身朝著林子外跑去。直到樹木漸漸稀疏,遠處的房屋依稀可見,蘇瑾一直緊繃的情緒才慢慢的放鬆下來,但是她沒有停下奔跑的步伐,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奔向了莊園的大門。


    留在原地的威廉·斯特林看到小姑娘轉身就跑,那奔跑的背影沒有一絲猶豫,飛快的消失在他的視線中。不知怎麽,就笑出了聲,視線在小姑娘剛剛站立停留的位置轉了轉,心想真是個警惕冷淡的小鬼,當他不知道她緊抱那本書的用意嗎?


    蘇瑾迴到莊園的時間還是有些晚了,負責照顧她的女仆正在莊園內焦急的尋找她的身影,蘇瑾一出現,就被尋人的女仆帶到了男爵夫人的麵前。


    “瑪格麗特,我希望你不要像個野孩子似的到處亂跑,讓所有人為你擔心。你是一位有教養的小姐,不是上躥下跳的猴子!”男爵夫人的目光掃過蘇瑾淩亂的頭發和粘著草葉的裙擺,語氣更加嚴厲。


    “是的,母親,我會注意的。”蘇瑾順了順頭發,終於沒忍住問了一句:“母親,您不問問我,為什麽如此慌亂和匆忙嗎?也許我是遇到了危險,才弄成這個樣子呢。”


    男爵夫人有些不耐的看著她,語氣嘲弄:“你要編什麽謊話哄弄我嗎?這可不是一個好習慣!這附近的林子每天都有人排查,怎麽會有危險,誰敢在布蘭德利家的地盤上撒野?好了,淘氣的孩子就要受到懲罰,不要和我討價還價了。”


    聞言,蘇瑾衝著男爵夫人笑了笑,意味深長的說到:“您真是一位英明的母親,我會銘記您每一次的教導的。”


    最後,蘇瑾得到了三天的禁閉懲罰,並且在解除禁閉後,一直到她返迴林恩莊園之前,蘇瑾都不能再到莊園外麵的林子裏去了。這個懲罰,對蘇瑾來說是不痛不癢,剛剛經曆了一場危險事件,她本來也沒有再出去的打算。


    但是,‘不想出去’和‘不能出去’還是有區別的,被關在房間裏的小姑娘,在心裏給那位麵具先生和男爵夫人,都深深的記上了一筆。


    不提男爵夫人,隻說那位被蘇瑾抱怨的麵具先生。


    在迴到安全地方後,威廉·斯特林一邊讓隨行的醫生處理傷口,一邊緊鑼密鼓的安排反擊,敵人給予他的恥辱和痛苦,當然需要敵人的鮮血來洗刷。


    斯特林伯爵掌握的勢力也經曆了一次大洗牌,內德·林恩男爵就是在這個時候,主動走進了威廉·斯特林的視線,成為了他的心腹之一。自此,林恩男爵的政治地位再次得到了提升,等到五年之後,也就是蘇瑾十六歲成人禮舞會的時候,林恩男爵已然炙手可熱。


    一個月後,威廉·斯特林以血還血的報複計劃成功落下帷幕,用敵人鮮血祭奠的靈魂得到了安息,活著的人也慢慢沉澱下哀傷,迎接新的黎明。


    當他稍稍放鬆下來的時候,突然想起了林間的那個金發小姑娘。斯特林伯爵叫來管家,讓他去那座小城尋找。他想,他嚇到了她,總該做些賠償,也許初版印刷的《堂吉訶德》會是一份不錯的禮物,或者小姑娘更喜歡寶石發卡?


    威廉·斯特林難得為他人著想了一次,特意吩咐管家,小姑娘不想讓家裏的老祖父擔心,很可能隱瞞下了林中遭遇。所以管家尋找的時候,千萬不要大張旗鼓,驚動了小姑娘的家人。


    管家出發了,十天之後,秘密排查的管家傳來確切的消息,小城內外,從來沒有出現過,陪祖父來療養的隻有一個親人相依為命的金發小姑娘!


    同一時間,早就迴到林恩莊園的蘇瑾,連打了三個噴嚏,被神經緊張的吉蒂夫人灌下了一大杯味道古怪的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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