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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在天地間奔流。


    長阪道邊沿的流水匯聚成小溪,順著坡道往下淌,水流中載著零落的花瓣。


    圍牆後的竹林在風雨中搖動得嘩嘩作響。


    高園寺絵梨花感受到撲麵而來的冷風,令她頭腦一片清明。


    飛打在傘上的雨珠形成了接連不斷往下墜落的簾幕。


    那輛車牌號她熟記於心的私家車正停在幾米外的距離,往前走幾步就能靠近。


    她仰起高傲的頭顱,抿緊唇,暗中攥緊了拳。指甲扣在掌心,留下十個彎月形的血痕。


    高園寺絵梨花在此刻陷入了迴憶。


    她的金發和藍眼遺傳自外祖父。


    高園寺絵梨花的母親是一對跨國婚姻夫妻的愛女。從相貌到家世都無可挑剔,婚姻美滿,家庭幸福,生下的高園寺絵梨花也完美地繼承了美貌和金發藍眼。


    像是一個精致的洋娃娃。


    混血的演員在日本國內總是擁有著一份旁人難以媲美、得天獨厚的鍾愛,尤其是女性演員。近年才興起了本土血統的演員,例如名取周一、敦賀蓮這樣即便是東洋人的相貌,也有著堪比混血的深邃五官和修長身材。


    從小都在眾星捧月裏長大,當之無愧的公主自然也曾經在觀賞花園裏的玫瑰之餘,花費了一些時間來思考迎接自己的王子應當是什麽樣的人。


    高園寺絵梨花還穿著洋服,紮著緞帶的幼年時代曾經抱著泰迪熊奶聲奶氣地問自己母親:“媽媽,為什麽白雪公主要等王子來尋找自己?”


    為什麽白雪公主不能自己走出城堡去尋找王子?


    當時母親的表情有些愕然,隨後將她抱在膝頭,親了親臉頰,笑眯眯道:


    “繪梨花說得對,公主也應當自己去尋找王子。”


    後來她擁有了自己的騎士——她的三人組忠犬執事。


    鮮花、讚譽、追捧、榮耀、愛意,這些都是唾手可得的東西。


    除了演戲幾乎沒有其他可以引起她興趣的事物。


    然後某一年聖誕節的晚會上,高園寺絵梨花遇到了一個少年。


    簇擁在她身邊的追隨者們用歆羨的語氣說起那個人群中的焦點,從遺傳自母親的赤發和美貌,到繼承自父親的天資與身世。


    那一刻她決定了。


    隻有這個人,這個叫做赤司征十郎的少年才足以匹配自己,成為站在自己身側的王子。


    高園寺絵梨花高高地昂起美麗驕傲的頭顱,一路分開人群踩著薔薇色的長毯走下螺旋樓梯、走向那個即便沒有光也奪目耀眼的赤發少年。


    仿佛全場的燈光都聚集在她這隻驕傲的孔雀身上,所有人的目光追隨著她紛飛的衣袖、閃亮的長裙,眼睜睜看著這位美麗的金發少女走向另一個目光的焦點。


    看到她毫不遲疑的前進步伐的人下意識往旁邊避讓,正好將通往少年的路徑空出來。


    她暢通無阻地抵達,朝對方伸出帶著長手套的右手,矜持而驕傲地開口:


    “高園寺絵梨花。”


    那是高園寺絵梨花第一次看清楚他的雙眼。


    也是一種與眾不同的赤色,像是封凍在海底的火山。


    隔著千萬重水波,難以抵達最深處。


    她絲毫沒有氣餒和沮喪。


    高園寺絵梨花為了達到目的,從來不會吝嗇最卑鄙的手段、最熱烈的追逐。


    卻在這個人麵前慘敗而歸。


    而這個人小心翼翼珍藏在心底最深處的寶物、哪怕隻是一點點試探都會招致他毀滅性的報複打擊的心上人就在麵前,近在咫尺。


    隻要再往前一步就能打開潘多拉的魔盒。


    “…繪梨花小姐?”


    身後的執事擔憂的聲音響起,將她從迴憶裏拉迴來,眼神一凝,看向始終在雨中保持沉默的車。


    她以為自己凝視了許久,其實也不過幾個唿吸間,最後像是放下了什麽一般全身一鬆,低聲開口:


    “走吧。”


    顧不上執事錯愕驚慌的眼神,她轉身自己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高園寺絵梨花背靠在軟墊上,閉目小憩,卻絲毫沒耽誤她一貫頤指氣使的語氣:


    “還在磨蹭什麽,迴去了!”


    “是、是!”


    穿著筆挺的三件套的執事慌忙收起傘,迴到了副駕駛的座位上。


    高園寺絵梨花永遠是驕傲的公主。


    在最後一刻她收迴了即將跨出懸崖的腳步,為了自己的驕傲,也因為自己的驕傲。


    林肯車在雨中緩緩啟動,往後倒退,轉換方向,向著相反的道路一騎絕塵而去。很快漆黑的車身便消失在蒙蒙雨幕裏。


    千秋哢擦一聲咬碎了抵在牙間的糖果。


    包裹住糖果碎塊的舌頭好像裹住了幾塊鋒利的小碎石,猝不及防就會劃破柔嫩的舌頭。


    重新啟動的汽車爬過長坡道,向著宅邸的方向駛去。


    方才她很清晰地感覺到一股直衝自己而來的惡意。


    盡管在脫韁失控之前便自行消弭了。


    惡意高漲到了逼近殺氣的程度,就殺氣的標準來說未免微弱了點。


    千秋沐浴著鬼燈的殺氣都能泰然自若。


    心靈產生縫隙的人類是附身類的妖怪最熱衷喜愛的下手對象,附著在人類背後,然後潛藏在人類內心陰暗的角落,不動聲色地推動裂縫擴大到崩潰的境地。


    通常以人類的生氣為食。


    如果還能像從前那樣直接看見靈魂的波動,千秋就能一眼看出方才攔車卻又離開的高園寺絵梨花身上是否潛藏有附身的妖怪。


    不過現在的她隻能通過捕捉微弱的妖氣來感知猜測,附身類的妖怪由於自身的寄生性生存方式通常極為狡猾,不到萬不得已不會離開宿主的身體。


    被附身的人類假如沒有及時舉行驅魔儀式,驅趕走附身的妖怪,會日漸消瘦、情緒不定、暴躁易怒,完全變了一個人。


    雖然那個女孩子跟自己沒什麽關係,出於安全考慮,千秋思考後還是決定聯係一個可以完美解決這個問題的人。


    人類的事情就交給人類去頭疼吧。


    對方大概是在片場忙碌,打過去的電話直接進入了語音信箱。千秋直接掛斷了電話,把事情的簡單敘述作為郵件發送過去。


    一迴到宅邸,千秋剛換完拖鞋,便看見管家婆婆托著電話迎麵走來。


    “是千秋小姐的同學。”


    婆婆說著把聽筒遞過來,躬身行禮後迴避離開。


    千秋還在茫然怎麽迴事,剛拿起電話擱在耳邊,三上璃奈焦急的聲音便衝破了耳膜。


    ——“喂,你沒事吧?!”


    她默默地將聽筒拿遠了點。


    背景音裏傳來三上夫人的訓斥聲“璃奈,你的禮儀呢”,三上璃奈慌慌張張地捏起淑女嗓子連聲道歉“抱歉媽媽,我失禮了”。


    大概是背後的三上夫人終於屈尊走遠了,把空間留給自己的女兒和朋友交流。三上璃奈明顯鬆了一口氣,急急忙忙問:


    “喂,你到底有沒有事?沒有發生什麽吧?”


    千秋直覺今天歸來路上那一出攔車的戲碼與她有關,便迴答沒有。


    她忽然想起某個差點被遺忘的重點,語氣染上一絲詫異:


    “你怎麽會把電話打到這裏?”


    整個學校除了教師,壓根不可能有人知道自己住在京都赤司宅的分邸。


    三上璃奈剛踏實落地的心髒又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氣,對著電話怒吼道:


    “這個問題應該我質問你才對吧——!”


    三上璃奈又氣又委屈,恨不得林千秋現在就在麵前,抓住對方肩膀好一頓搖晃,發泄一頓。


    正要離開教室迴家的時候,她在門口撞見了守株待兔的高園寺絵梨花。原本受寵若驚的她還在惴惴不安繪梨花大人要找自己做什麽,卻聽見繪梨花開口就問:


    ——“你和那個女人什麽關係?”


    小鹿亂撞臉紅心跳的三上璃奈傻眼了。


    繪梨花大人屈尊來找她是為了詢問和林千秋有關的消息。


    “都是你害的,現在大家都是怎麽看我啊!”想到這裏她就忍不住對著電話尖叫,“我壓根不是什麽你的唯一好朋友啊——!”


    高園寺絵梨花聽到手下迷妹們的報告誤以為三上璃奈和林千秋是好友。


    因為從來獨來獨往的林千秋幾乎沒有和三上璃奈之外的人主動交流。偏偏質問自己的是繪梨花大人,是社交舞台上高貴的高園寺公主。


    三上璃奈隻能慌忙擺手擠出笑,說是誤會。


    “我和林並不是朋友!”


    好在高園寺絵梨花也沒多做糾纏,冷哼一聲,便放她離開了。


    三上璃奈抓起書包匆忙跑走,坐上自家的車才發覺後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立刻、馬上要找到林千秋!


    那一刻她的腦海裏隻剩下唯一一個念頭。強烈到腦中一片空白,拿起電話聯係教師時手都在發抖,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麽。


    好在十幾年的高壓教育培訓出她出色的反射神經,即便是在頭腦空白的狀態下也能依靠本能完美應對。


    用一連串社交辭令和狡猾的借口拿到了林千秋的聯係方式後,她才倒抽一口冷氣。


    三上璃奈連媽媽隔著門高聲的訓斥都顧不上了,對著電話尖叫:


    “你怎麽會住在赤司府上?!你不是一個人住公寓的留學生嗎?”


    “住在自己家有什麽問題。”


    聽筒裏傳來一陣嗆到的咳嗽聲。


    “你、你家?”好不容易平複唿吸的三上璃奈不可置信。


    千秋想了想,曲起食指抵在下頜,唔了一聲,道:


    “準確來說是外子的父親的府邸。”


    “……”


    長久的沉默,漫長到了千秋要開口說沒事我就掛斷之時,三上璃奈終於發出聲音了。


    仿佛是從喉間擠出來的一絲聲音。


    “你……你和那位……”


    “春假結束後剛結婚。”千秋平靜地接過話頭,“我還在妻子的新手期吧。”


    三上璃奈忽然爆發了。


    “為什麽啊?!”


    一向活蹦亂跳的日式美少女像是被人迎頭痛擊似的,歇斯底裏地叫著。


    “為什麽啊、為什麽?”她難以置信地重複著這幾句,像是被拋棄的小狗一樣,聲音顯得可憐兮兮的,低聲下氣地問,“一定有原因對不對?”


    她突如其來的變化令千秋一頭霧水,隻能老實點頭迴答:“因為父親向我請求了,答應婚約。”


    電話裏三上璃奈的唿吸聲格外清晰,像是在跳動的心電圖,起伏不定間勾勒出主人劇烈的情緒波動。


    “那你呢?”三上璃奈問,“你願意嗎?”


    然後她如願以償得到了千秋的答案。


    “我願意。”


    林千秋平靜的語氣沒有一絲波瀾。


    三上璃奈感覺心亂如麻,腦袋裏的思維攪成了漿糊。她匆匆丟下一句你自己小心,便掛上了電話。


    不知何時母親已經來到了身邊,正擔憂地撫摸她的長發。三上璃奈紛亂的思緒在看見三上夫人的那一刻忽然安定了下來,像個小孩一樣不顧儀態撲進她懷裏。


    三上夫人隻是不痛不癢地訓了她一句,便默許了女兒的抱著自己撒嬌的幼稚行為。


    “媽媽,爸爸以後會讓我和不喜歡的人結婚嗎?”


    三上璃奈抖著聲音問。


    三上夫人撫摸女兒長發的動作一頓,將她從懷裏扶起來,眯起眼問道:


    “璃奈,發生了什麽?”


    這個陪伴丈夫走過無數風雨的女人冷硬又堅定,心性猶如磐石。


    三上璃奈欲言又止,一臉不知道該從何說起的表情。可是作為母親的天賦卻讓三上夫人輕易從她臉上看出了端倪,直白地問:


    “是跟那孩子有關?讓你牽腸掛肚的那個中國留學生?”


    “我沒有牽腸掛肚!”三上璃奈漲紅了臉,隨即像是泄了氣的氣球,嘟噥道,“說什麽也沒有用了……”


    從學校的同學到媽媽都認定她對林千秋異常關心。


    “是那孩子和別人訂婚了嗎?”


    三上璃奈握著自己的手,沉默地點點頭。


    “…已經結婚了。”


    三上夫人的反應倒是平靜得多,隻是頷首道,“這個年紀倒也確實在法律允許範圍內。”


    “媽媽不覺得可怕嗎?”


    “可怕?”三上夫人笑了笑,“是我和你父親把你保護得太好了,你才會連這點小事都經受不起。”


    “她說是她父親請求的,所以她答應了。”三上璃奈越說越不是滋味,低落地看著腳邊地毯,“我問她願意嗎?她說願意。”


    “那孩子有比你更高深的覺悟。”


    三上夫人看著依然沉浸在打擊裏的女兒,歎了口氣,摸了摸她的頭。


    “但是,我和你父親奮鬥到如今,也正是為了保護你這份單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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