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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結婚了。”


    千秋用平穩到一絲波瀾都沒有的聲音說道。


    這是發生在三天前的事情。


    在閻魔廳的兩隻高大的朱紅色柱子之前,千秋向上司遞交了工作報告之後。


    “誒——誒——?!!”


    發出了最大驚詫聲音的竟然是正努力伸展上身試圖舒緩身體僵硬的閻羅大王。因為職業是十王審判裏最後一位閻羅王,積攢了相當多的怨念和壓力,比起精神倒是日漸年老的身軀先遭受不住了。


    偏頭疼和腰痛還時常發作,最近已經在考慮買個踏竹踩踩能否緩解疼痛。


    千秋的直屬上司是一位額前長著獨角,高大青年樣貌的惡鬼。神情頗為兇狠,性格卻非常冷靜。


    他接過報告書後,粗略地掃視了一遍,聲音低沉地嗯了一聲。


    “大致的情況已經了解了。”他的目光從報告上移開,定格在麵前站立的狐麵具少女身上,“那麽,既然是要準備結婚的話,有必要給你調整假期了。”


    因為身高的差距,他必須低下頭才能看見仰視自己的千秋。


    大約是為了向常年身著赤襟黑色和服的上司致敬,千秋所穿的也是從頭到腳的黑色水手服,隻有領巾是紅色的。


    為了能在現世正常行走,她不能效仿上司在眼尾畫上紅紋。(隻是因為不能露出明顯的化妝痕跡,否則被風紀委員抓到會很麻煩。)於是退而求次在狐狸麵具上繪滿了朱砂花紋,同時也可以起到抑製氣息的作用。


    而狐狸就是一種遊走在野妖怪和神使之間的曖昧存在。


    由於千秋就職本身的特殊性,選擇了用狐狸麵具作為自身代表,也很成功地暗喻了身份。本來就是被上司一句話邀請過來入職的她,也和遊走的野狐狸差不多。


    “大概需要個三天吧。”千秋伸出三根手指,“雖然婚前準備都由對方負責做完了,新娘的職責還是沒法推脫給別人的。隻能我自己去了。”


    “那這三天我會把你的工作交付給別的鬼去做。”


    “現在是那麽平靜地討論放婚假的時候嗎?!”被忽視掉的閻魔大王隔著骷髏構成的桌子大喊,“小千秋還是小孩子啊!人類的年紀隻有16歲吧?現世已經不是古代了,16歲的小孩子不會這麽早結婚啊——!”


    上司和千秋一齊轉頭看向他。


    “現世的日本社會法定結婚年齡最低為16歲。”上司用著平穩的語氣說道,“所以,法律上不存在問題。”


    千秋隔著狐麵具用如出一轍的平穩聲調接上:“正如鬼燈大人所說。而且已經取得了兩方家長的同意和簽字。婚禮準備也早在半年前就開始了。”


    “你那個遊手好閑的老爹才是最大的問題啊!”閻魔大王看起來快要吐血了,“結婚是要和喜歡的對象才可以!要和對方相互陪伴一輩子,不是這麽輕率就能決定的兒戲啊!”


    千秋一怔,歪了歪頭,係著鈴鐺的紅繩從發間滑出來。麵具下的唇角無聲彎了彎。


    “那個一事無成的中年男人啊。到了中年危機的年紀,就拚命想做成一件事情來證明自己吧。”


    上司似乎陷入了短暫的迴憶,抬手抵住下頜道:“那位李先生嗎?似乎之前有過一麵之緣,我倒是很想邀請他來地獄就職。他那樣能力特殊的人才,地獄很多地方都急需。”


    千秋轉頭看他,道:“爸爸的願望是活到九十歲。等爸爸來到地獄還需很多年呢。”


    “是嗎。不過對於鬼神來說,幾十年也隻是一瞬罷了。”上司將手攏進袖子裏,“很快就到了。我會期待李先生的加入。”


    “你們兩個是確定人家一定會下地獄了嗎!!!”


    “那不是當然的嗎。”


    兩個人異口同聲答道。


    千秋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鍾,啊了一聲。


    “到這個時間了。我先告辭了,鬼燈大人,閻魔大王。”


    閻魔大王按著桌子往外探身,好奇地看向她。


    “小千秋這麽早離開,真稀奇啊。”


    千秋下意識抬起手指想撓臉頰,指腹觸碰到麵具才反應過來戴著狐麵不方便,隻得放下來。


    “因為馬上要結婚了。阿香小姐主持的女子茶會成員們,決定今天為我舉辦一個單身派對。”


    她伸手解開了係在腦後的紅繩,摘下狐麵,露出潔白清秀的麵容。仰頭朝兩人一笑,清新得像是晨間清風裏搖曳的雪白梔子。


    “那麽,我先告退了。”


    坐在骷髏頭堆成的高高桌子後的閻魔大王,和自己的第一輔佐官,一同目送她往外走去。長長的烏發在身後隨著步伐飄飄動動。紅紐木屐踩在青磚上的聲音格外清脆。


    “說起來,小千秋隻要在工作時間就會戴著麵具呢。”閻魔大王迴憶道,“戴上麵具就是地獄外派到現世的輔佐官,拿下後是普通的jk。這就是所謂的工作狀態的開關嗎?”


    鬼燈已經低下頭翻閱著厚厚的文件,迴答道:“閻魔大王,也請打開你工作的開關,拚死工作到最後一口氣吧。”


    “那樣老夫會死的啊——!”


    審判廳裏頓時響徹了閻魔大王充滿控訴的慘叫。


    千秋從地獄迴到委任派駐的現世時,已經是月上中天之時。


    她的眼角泛著熏紅,一邊打著酒嗝,一邊拎著木屐搖搖晃晃走在民居的屋頂上。


    揮手告別了好心將她送到了黃泉與現世邊界的朧車先生,她被夜風一吹,醉意也散了七八分雖然理智還沒有完全迴籠,身體也是輕飄飄得像漂浮在雲裏一般。環顧了一圈四周沒有其他人類的跡象,便選擇了抄近路。


    一躍而上路燈,跳到民居的屋頂上,幾次縱躍就迴到了和姐姐一起居住的公寓。大概是有些疲倦了,她隻是坐在自己房間外麵的窗台上,望著夜空發呆,並未直接迴家。


    夜間的清風吹起她散落在身後的長發,發絲紛紛擾擾漫舞開來。純黑色的百褶裙擺也隨風飄動。


    千秋斷斷續續地打嗝,吐息間盡是酒氣。卻沒有忘記加強自己身上遮掩的法術,防止被普通人看見一個貌似要跳樓的少女坐在窗外。


    在屋內的姐姐聽到奇怪的響動,便走過來查看。不出意外看到了坐在窗外對自己揮手的妹妹。


    “不要老是坐在那麽危險的地方啊!”李竹雪沒什麽威懾力地訓斥了一句,從口袋裏抽出一張符咒甩出。


    符咒在接觸到千秋的前一秒頓住,隨即散發出刺眼的光線化作齏粉,無數道流風將對方包裹在內。


    “我不會摔下——”


    千秋的話說到一半就被一個響亮的嗝打斷。連她自己都愣住了,下意識捂住嘴唇,呆滯的表情透出幾分傻氣。


    李竹雪歎氣,朝妹妹伸出手去。


    “進來吧。”


    千秋搖了搖頭。


    “進去、就會忍不住想睡覺。”她邊說邊搖頭,“不進去。還有話要說。”


    李竹雪又歎了一聲。


    “千秋想說什麽?”


    “迴來的路上——”千秋豎起食指,煞有介事地道,“我去、見了那個人。”


    “那個人?”


    “要結婚、的那個人。”


    “赤司征十郎君啊。”


    千秋用力地點頭。


    “那個人……”她偏頭思考了片刻,因酒意泛紅的臉頰在月光下纖毫畢現,“那個人長得很好看。”


    “……”


    千秋還在繼續努力描述:


    “紅色頭發、紅色的眼睛,像鮮血一樣。”


    她曲起手指抵在唇下,細白的牙齒輕咬指節,眼神朦朧醉人,含糊不清道:“吃……漂亮得,有點想把他吃掉。”


    “千秋,婚禮前不可以把新郎吃掉。”李竹雪耐心提醒,“人類女性不會吃掉自己的配偶。”


    於是千秋重重地歎了口氣,露出悻悻的可惜表情。當然是轉瞬即逝,很快她就被其他事情吸引了注意力,撐在窗台上給姐姐講述今晚同事為自己舉辦的單身派對。


    還在眾合地獄的街上偶然遇到了正在購物的莉莉絲小姐。對方作為人|妻饒有興致地加入了慶祝隊伍。


    ——“狐麵具的小女孩要結婚了?真好呀~日本的男人都很老實又可愛,戒心還很低呢。想要什麽很容易就到手了哦。”


    莉莉絲夫人托著下頜笑道。


    千秋一字不差地轉述了莉莉絲的話,然後問道:


    “真的想要什麽都能到手嗎?”


    李竹雪壓抑住嘴角的抽搐:“嘛……從某種角度來說確實沒錯。不過千秋,沒人能隨心所欲地活著,要想那樣取得好運,可是必須付出很大代價的。你不可以那麽做哦!”


    千秋的表情空茫了幾秒,似乎在努力吸收她這番話。歪了歪頭,散落下來的長發覆蓋住半邊眉眼,垂下了眼睫,小小打了個哈欠。


    她舉起右手,撒嬌意味濃厚道:“我想睡覺,姐姐。”


    李竹雪深深歎了口氣,上前張開雙臂接住撲進來的妹妹,半扶半抱拖著她往浴室走去。


    “真是一身酒氣,先去洗澡……不要現在就睡,千秋!”


    ……………………


    …………………………


    ……………………………………


    好像是夢裏的場景,在一片彌漫的水霧裏,天地白茫茫。潺潺水流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迴蕩在水麵上空的是不知在何處的清脆鈴音。


    一陣翅膀撲棱棱拍動的聲音從水麵上掠過,留下一連串漣漪。凝落的水香被飄落而下的羽毛打散,清淩淩的風一吹,淡淡消弭。


    似乎是鶴一般的生物輕踏水波,穿過搖曳的蘆草,衝進了雲霄深處。他在水霧裏迴首,眼角瞥見一片黑色的羽毛翻轉飄落而下,躺在了水麵上。


    烏黑的鶴羽隨著細細流動的水波飄到了腳邊。他彎下腰,指尖即將觸碰到羽毛那一刻——黑暗裏紅發的少年猛然睜開雙眼,眼瞳緊鎖,唿吸陡然急促。過了片刻,他略帶顫抖的唿吸聲才慢慢平複下來,按亮了床邊的台燈,掀開被子下床。


    窗簾拉攏得嚴嚴實實,沒有透出外麵一絲星光。不過在這樣的都市裏,即便是深夜的燈光也會遮掩掉星河微弱的光芒。他揉了揉太陽穴,走到窗邊拉開了簾子,遠處的街燈光芒透過來。


    似乎是被開窗的聲音驚動,上方的屋頂傳來了奇怪的響動。


    他一怔,撐在窗台上往外探身。還沒有來得及探出半邊身子,隻見一個黑影從屋簷上倒掛下來,幅度微小地晃動了兩下,像隻大蝙蝠一樣懸掛在窗前。風吹起那忽的垂下的衣袖,輕輕飄動。


    “……”


    他的眼神一動,平靜地與之對視。


    夜晚略顯寒涼的風吹起他額前碎發,露出俊秀細致的眉眼。


    那雙在夜色渲染下稍顯暗沉的赤色眼眸裏倒映出十分眼熟的白色狐狸麵具,繪製在麵具上的紅色與金色花紋比白日要黯淡,咧開的狐狸嘴角卻看起來像是令人發毛的狡詐獰笑。


    倒掛在他窗前的千秋抬手摘下了狐狸麵具,露出素白的麵容,烏黑的眼眸映染著一點星光,像是一盞飄在河麵上的燭火。


    按照常識來說倒掛過來後血液逆流產生的麵部漲紅沒有一點發生的跡象。甚至還有餘力幅度較小地歪頭,張口想說什麽,又在出口前一刻止住聲音。她眨了眨眼,似乎是想到了什麽,足尖一蹬後空翻落地。


    少年眼眸猛然瞪大,下意識一腳踩住窗台,一把抓住了牆沿,就要往下跳去。卻看見少女安然無恙地赤足站在草地上,寬袖被風吹動,袖露上懸掛的紅纓飄飄蕩蕩。她還仰起小臉,用拿著麵具的那隻手朝他揮了揮,看得出很努力地擠出一個安慰他的微笑。


    那一雙偏長的寬袖險些要垂落在地上,堪堪擦過了地麵上的草葉,沾染了一點露水。黑色的百褶短裙遮在膝上,露出一雙筆直細長的腿。雖然千秋隻有殘念的一米六,就身材比列而言還是頗為不錯的。


    千秋左右看了一圈,輕易地確定了踩點方位,兩三下跳到他的窗前,半跪在窗口正欲進來。忽然想起自己腳底沾上的塵土,猶豫之間,已經被他拉了進來。


    她坐在椅子上頗為無趣地晃了晃腿,正要無聊到拿起狐狸麵具戴上,赤司拿著熱毛巾和拖鞋迴來了。


    千秋下意識蹭了蹭腳背,蜷縮起雙腿窩在椅子上。小半張臉埋在膝蓋裏,抬起烏溜溜的眼眸有些警覺地看他,像隻等待好心人來喂食的流浪貓。


    赤司在她身前蹲下,捉住千秋的一隻腳腕,低眉垂首,細細擦拭起她腳底沾上的泥土。出乎意料,方才還有有些瑟縮的千秋此刻卻很坦然平靜,沒有一絲處於緊張的征兆。


    想來想去也隻有歸結到姐姐對她的溺愛。


    “如果不是我削成兔子形狀的蘋果,千秋是不會動一下的。”


    ——這是李竹雪曾經提過的話。


    冬天的時候千秋經常哈欠連天、打著瞌睡地被姐姐牽著走在上學的路上,像隻搖搖擺擺的小企鵝一樣東倒西晃,睡得毛糙翹起的長發被李竹雪強行梳理順滑整齊,端端正正壓在貝雷帽下。另一隻手從口袋裏拿出來揉揉快睜不開的眼睛,在寒冬冷風的摧殘下哆嗦著迅速塞迴口袋,把臉埋在毛絨絨的大圍巾裏繼續夢遊。


    赤司看過李竹雪放在社交平台上的照片,清一色全是妹妹千秋,無一例外。有一張就是捧著熱咖啡坐在露天咖啡館長椅上的千秋,側臉被店家的霓虹燈渲染得輪廓模糊,扣在頭頂的帽子耷拉下長長的兩隻兔子耳朵。


    對於她半夜不好好休息,卻跑到自己的房間屋頂上扮演蝙蝠的行為,赤司沒有提出一點疑問。隻是放下千秋的腳腕後,抬頭看向她,溫雅的嗓音染著一絲剛醒來的沙啞,問道:“要吃兔子蘋果嗎?”


    千秋一怔,小幅度地搖頭。


    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她偷覷了他一眼,小聲道:


    “謝謝。”


    謝的是走進為自己安排的臥室後,發現裏麵的布置似乎是按照她公寓裏的風格來的。雖然裝修的總體沒有什麽變化,卻在小的地方精心裝飾,力圖在這棟隻剩下主人父子的古宅裏營造出一二分女孩子溫軟的氣息。


    結婚儀式後千秋就正式搬進了位於京都的分宅。之前打包好的行李先一步送過來,被傭人分門別類整理放好了。其實說是行李,也隻不過是些整理好的應季衣物。被新上任的丈夫牽著手,來到了將來要生活上十幾年(最起碼在老頭子咽氣之前不會結束這段婚姻關係)的宅邸,打開了新布置的臥室,看見的就是明亮整潔的房間,散發著清香的柔軟床鋪,窗明幾淨。窗前的薄紗簾幕隨風輕輕飄動,窗外一樹濃蔭斑駁投落在光滑的桌麵上。桌上的花瓶裏還插著一大捧藍紫色的海芋花。


    而且和對方的臥室僅有一牆之隔。


    腦子缺根筋的千秋甚至去試著打開壁櫥尋找是否有連接兩間臥室的暗門,畢竟電影裏都上演過如此橋段。


    單純以居住的條件來評判,這裏是無可挑剔,居住舒適,還提供三餐的絕讚好旅館。住個幾十年都不會有怨言。


    用人類女性的角度來看待,這應當是一樁非常不錯的婚姻了吧。


    千秋忽然想起了前幾日女子會上某位魅力非凡的女性對男人的定論,頓時皺起眉,一臉苦惱的表情。半晌,拽了拽赤司的袖子,聲音細得似是生怕驚擾了誰一般問道:


    “赤……征十郎有那個魔法卡片嗎?”


    赤司一愣,反問:“什麽?”


    千秋雙手比劃了一下,“就是這麽大的魔法卡片,可以買到一切想買的東西,超級夢幻但是又超級現實的卡片。”


    雖然是很神奇的比喻但是一下子切中了要害。


    讓人十分想探究她是從何處得知如此精準的描述方式。


    赤司沉默幾秒:“…信用卡?”


    千秋點頭:“征十郎有嗎?”


    他拉開了書桌的抽屜,從裏麵取出長夾形的錢包,抽出了一張信用卡。


    “這張是父親名下的副卡,我還沒有用過。”


    出乎意料,或者說,其實他並沒有很意外地看見了千秋更為糾結的神情,她的目光盯著信用卡,又看了他一眼。最後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一樣,老氣橫秋地歎息一聲,握住他的手腕,認真地說:


    “征十郎一定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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