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雪梅哽咽著說:「母子一場。我當時就覺得,母子一場,有這麽一個時刻,真是已經值得了。」


    她流著眼淚繼續說:「那段時間吧,沒有這小屁孩,我可能都撐不下去。 然後我想,現在是不是該我給他撐腰了...」


    邱雪梅五十來歲了,學歷是小學畢業,除了這座城市,沒有去過世界上任何地方。她隻有和村口老姐妹閑聊的時候,聽說過同性愛這迴事,但從來不了解。但她是一個對自己兒子擁有絕對信任的母親,於是同時也信任了兒子的愛。她決定要去了解看看。她知道愛是一件不簡單的事。


    當年她坐在菜市場後門口蓬頭垢麵地埋頭幹活,手機叮鈴作響。她扯下塑膠手套去拿手機,手機滑出去,跌進了髒汙的臭水裏。有個男人拎著菜路過,彎腰撿起來在自己的襯衫下擺上擦了擦,遞還給了她。那時日光也很晃眼,她看不清那個男人的臉。


    但是第二天,那個男人又拎著同樣幾隻蔬菜走過她身邊,走出後門,過一會兒,又繞迴來,蹲在她的臉盆旁邊,小心地問:「你哪天休息?」


    邱雪梅愣愣地看著他。男人不好意思地撓了下頭,說:「我叫鍾寶臣。我,那個,你哪天休息?」


    故事就是這樣。邱雪梅遇到過好的愛,她決定要信任鍾邱沿的愛。


    第29章 劉小英


    劉小英退休後不久,又返聘迴實驗小學管過幾年後勤工作。她在校那幾年,周存趣正好念小學。總有同事會來跟劉小英說,周存趣極聰明,少有的聰明。她聽過了,放學迴家的路上,會拉著周存趣的小手告訴他,哪個哪個老師又誇他聰明了。


    周存趣抬頭望著劉小英,臉上是一種曖昧不明的羞赧。


    聰明的周存趣上下課的時候,總會受點奇怪的傷。他手指破了皮,流血下來,就突突跑過小操場,跑到二號樓一樓劉小英的後勤辦公室裏,捧著自己的手指給她看,說:「外婆,受傷了。」


    劉小英找創口貼給他貼起來,問他:「手指為什麽會刮破,在哪裏刮破的?」


    周存趣眨著眼睛,沒迴答她。第二天,他可能會在某個地方跌出烏青,第三天也可能在書法課上莫名其妙弄濕自己的褲子。劉小英騎自行車,把周存趣放在後座的小凳子上帶他迴家換褲子。


    二十一世紀初的工作日午後,幹燥明亮。他們趴在三單元五樓的陽台上,一人咬一支冰糖棒冰,吃完之後,劉小英再送周存趣迴校上課。


    周末有次周存趣發低燒。齊蘭香來接人去上外語課的時候,劉小英說:「小趣發燒了,今天的課先放放啊。」


    齊蘭香走進房間問周存趣:「媽媽問你,很不舒服嗎,能起來上課嗎?」


    周存趣看著齊蘭香,從床上靠坐起來,小聲說:「能。」


    他們要出門的時候,劉小英往周存趣的小書包裏塞了一瓶溫水跟他說要多喝點水。周存趣第一次沒理睬劉小英,係好鞋帶起身的時候,抬頭看著廳堂裏的齊問遷和劉小英。很多年後,劉小英才明白過來,那是受害者看向共犯的悲傷。


    她那時無知無覺的,即使退了休還埋頭在自己的工作裏麵。下班的時候,整理幹淨辦公室,走在實驗小學的林蔭道上,前後的紅磚房,漂亮的荷花池塘,好像一切都是她創造的一樣。她自滿得不得了。自滿到不知道自己的外孫在自己的學校裏被孤立霸淩。


    周存趣小學五年級那年,齊問遷意外去世。劉小英騎上自行車帶著周存趣趕去醫院。那天午後,不知道為什麽十月路上塞車。附近的體育館在辦什麽賽事,路兩旁停滿了車。窄小的街麵上響滿了惱人的喇叭聲。劉小英跳下車,推著自行車艱難地擠過兩輛車之間的空隙。地麵上有誰不小心扔下的番茄,已經被壓得一塌糊塗。劉小英一腳踩在番茄泥上,把著車頭擠到了路口。她停下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褲管,忽然哭了。


    她那天就邊哭邊跳上車騎去醫院。周存趣抱住了她的腰,把頭輕輕貼在了外婆的背上。


    其他人都還沒趕到之前,就隻有劉小英和周存趣兩個人坐在太平間門口的走廊上。空氣裏有一陣冰涼的消毒藥液味。就在今天早上,齊問遷還好好的一個。他退休前是國藥的藥劑師,退休後也三不五時會迴單位一下。今早劉小英催周存趣吃早飯背書包出門的時候,齊問遷突然從背後拉住周存趣的包帶。劉小英在玄關穿好鞋,罵道:「你幹嘛,都要遲到了,真是。」


    她自顧自走出了房門。


    齊問遷蹲下身子,摸了摸周存趣的手臂說:「外婆不在了,我問你,昨天你的作業本真是自己撕破的嗎?」


    周存趣看著齊問遷,沒說話。齊問遷說:「如果遇到什麽事,可以告訴外公外婆。」


    周存趣盯著齊問遷的眼睛,盯了很久。他後來居然像個大人一樣,半嘆了口氣問:「有用嗎?」


    齊問遷訝異了一下,然後捏住他的小手,和他保證:「有用。」


    周存趣靠在劉小英身邊,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心,哭了出來。他沒說過什麽,因為他以為生活之艱難,對每個人都是相同的,對每個像他一樣的小學生,也是相同的。但他那天決定信任外公一次,把自己艱難的生活告訴外婆。


    劉小英處理完齊問遷的喪事,迴了學校就開始發瘋,沖各種人發瘋。她滿懷自責,同時也責難所有站在周存趣身邊還沾沾自喜覺得培養了一個神童的大人。那時候還沒有什麽「霸淩」的概念,但她滿世界找專家學者來做反對校園欺淩的講座,在自己的辦公室門上掛一塊小牌子,上麵寫:有人欺負你,請告訴劉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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