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愛,又怎麽有恨。


    沒有恨,又怎麽會有生離死別。


    極愛與極恨,本就是世間上最可怕的其中兩種力量,一種為別人而死,另一種要別人亡。


    無論誰都清楚梅子塢對藍雋的情,可是,藍雋的死,到底會使梅子塢變成怎麽樣,沒有人知道。


    大地上最後一道光被黑夜抹殺後,起風居的門又被推開,一個又高大又笨拙的人拖著一身的贅肉,慢慢走進來,走到坐在窗前竹椅上的男人麵前。


    一停下來就沒有動,沒有動手,也沒有動口,隻是靜靜的看著竹椅上的人。


    竹椅上的人也沒有動,他的眼睛一直都注視著窗外的夜空,仿佛完全不知道有個高大笨拙的男人走到了他身後。


    窗外的動靜卻很大,黑夜降臨,夜風就開始在騷動,清涼的夜風吹過竹林,新竹隨風搖曳出聲音,就像淒絕的鬼魂在哭泣。


    枯葉一片片飄落,更像無心的人無聲的眼淚。


    有心人也流淚,隻是從不被別人看見。


    心中有情,才有熱淚。


    梅子塢也是一個多情的人,他從來都沒有忘記將心中的情投放在每一個心中,使之萌芽。隻是,他一不小心,在一個人心中投入了太多的情,以至於突然的陰陽相隔,忽然就使心中的情變成恨。


    這種恨並不太深,也許隻需要熱汗。也許還需要熱血,別人的熱血。


    “你是來殺人的?”藍廷的眼睛還在看著窗外。“帶著恨來殺人,唯一能夠殺的人隻有他自己。”


    身後還是沒有聲音。就像沒有人。


    藍廷又說。“軒轅十三郎曾說過,我有很多次機會都可以殺了你,而你還活著,隻因為我的心裏還有一個人。”窗外漆黑的夜空已有星星,仿佛也跑到了他的眼睛裏。“現在我的心已經空了,你最好趁我心中的殺氣還沒有燃燒之前,在這裏消失。”


    身後還是沒有動靜。就像是個死人。


    黑夜,繁星。清風,這麽樣的美景,若然殺人,未免太煞風景——為什麽偏偏有人要尋死?


    藍廷起身。迴身看著他,他也在看著藍廷,眼睛裏的表情不僅僅隻有恨。


    藍廷的眼睛裏卻沒有恨,他對這個人有一種無法言語的恨,恨不得將這個人從他的世界裏永遠的驅逐。現在這個人就在眼前,為什麽偏偏又沒有恨?


    梅子塢終於開口。“一雙眼睛可以看到人的內心,你是不是也看到了自己的心?”他的臉上居然還有那種老頑童調皮的笑意,說。“你的心並沒有空了,隻是你自己以為空了。難道你不知道,一個人的死亡,死了的隻是一具臭皮囊。其實她已跑進你的心裏去。”


    藍廷臉上的表情還是很平靜,他的心也許已激起千層浪。


    梅子塢又笑了笑。“我一直以為上天突然讓自己有了一個大兒子,不用教養,不用操心,是一種命數,也是一種福氣。”他的笑中有了苦。“原來並不是。”


    心裏起了變化。絕不能讓人看見,藍廷已在走動。走到桌子旁,坐下。


    他不想被別人看見,還是不想看見這個人?


    不想看見這個人,他大可殺了他,他為什麽不殺?


    難道一個人真的跑進了他的心裏去,忽然就有了重量?


    “其實,是一種罪孽。”梅子塢沒有動,他隻是也看著窗外的夜色。“人的成長就像一條充滿荊棘的路,若然沒有人為他引路避開荊棘,成長的人便會弄得遍體鱗傷。”


    梅子塢看著夜色的目光中竟似露出一種痛,仿佛已被刺傷。“荊棘原來是有毒的,它的毒就是怨與恨,它一不小心就會使成長後的人將心中的怨與恨發泄在其他人身上。”


    “我恨我自己,沒有做一次引路的人。”


    黑暗中忽然有人冷冷的說。“所以,你才來這裏被人殺,你想將自己的罪孽和恨,帶下墳墓中。”


    夜還沒有深,大門外卻黑暗一片,就連夜空中的星月都無法照明,這個人就站在門外。


    梅子塢也沒有迴頭,他仿佛已知道門外的人是誰。“死亡能夠帶走罪孽與恨,死又何懼。”他輕輕的歎息。“隻怕,除了死亡來到,什麽都帶不走。”


    他一向很少歎息,世上能使他歎息的也許隻有一個,故人之子,梅子塢的故人從來都隻有一個。


    軒轅十三郎已經從門外走了進來,剛好隻是走進這屋子,一步都不多,仿佛隨時準備離開。


    他充滿傲氣的目光隻看了一眼藍廷,神情便更加傲慢。“不,帶得走,一定帶得走,死亡來到,至少可以帶走一種東西。”


    梅子塢說。“隻帶走一種東西,就已足夠?”


    軒轅十三郎說。“已足夠,隻要斬絕了禍根,就永絕後患。”


    梅子塢說。“這個禍根就是我?”


    軒轅十三郎笑得更高傲,說。“你果然知道禍根就是你自己。”


    梅子塢迴身,麵對著他。“可是,你卻不知道自己不該來的。”


    軒轅十三郎的笑變成冷笑。“我為什麽不該來?”


    梅子塢說。“我隻想替一個人驅趕走他心中的罪孽和恨,讓他臨崖勒馬,我並不想替老朋友教訓兒子,你最好現在就離開這裏。”


    軒轅十三郎的臉色仿佛變了,隻是他掩飾得很快。“別忘記殺死藍雋的人是我,難道所謂的臨崖勒馬比這件事還重要,還是你根本就沒有膽量與我的陣法對決?”


    梅子塢笑了,他笑起來的樣子。仿佛這件事就是笑話。


    軒轅十三郎也笑了。“我知道你一定不是譏笑,人在恐懼或者驚慌的時候,通常都笑一笑的。”


    無論誰都看得出他鐵定要梅子塢和他鬥一鬥。


    梅子塢臉上還有笑容。卻仿佛已沾染了夜色的黑暗。


    “有些事本身並不可怕,到了你真正發現事情的可怕時,也許就已來不及了,你為什麽一定要與我較量陣法。”


    這句話他還沒有完全說出來,就已動了,並不是他在動,是窗外發生了奇怪的動靜。


    窗外本沒有風的。廣闊的竹林卻無風自動,劇烈搖擺。就像被暴風吹刮。


    夜空上的星月仿佛也被風刃削去了光亮。


    衣袂獵獵作響,軒轅十三郎還是沒有動,靜靜的看著梅子塢,驕傲的眼色。仿佛在叫囂。


    藍廷還坐在桌椅上,不動不聽不看,仿佛這屋子發生的所有事情都與他無關。


    嘶,嘶,嘶,一連三聲,軒轅十三郎身上的衣服就露出三道裂口,軒轅十三郎隻低頭看了一眼,驕傲的眼色變得更加深。


    他再看向梅子塢的眼睛時。他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似又迴到了當年,迴到他還是孩子的當年。


    那一年。他在深山野林裏迷了路,他不停的奔跑,奔跑到一處低窪之地時,他就有了這種奇怪的感覺,一隻毒蛇從地上竄起,從他的背後竄起去咬他的血肉。


    這個又笨拙又慵懶的大胖子也是一條毒蛇?


    又毒又刁的蛇信子已經吐了出來?


    軒轅十三郎想都沒有細想。立刻向旁邊躍開,他剛才站立的地方就有三片東西釘在地上。三片薄弱的枯葉。


    三片枯葉,隻發出一聲。


    軒轅十三郎剛腳落實地,又再躍起,因為那種奇怪的感覺還沒有斷。


    仿似無形的枯葉卻仿佛已變成了他的影子,如影隨形。


    危險逼近時,一般的人通常都唯恐閃避不快,軒轅十三郎不是一般人,打從他想出了一種法子,得到一種猶如神助的力量後,他就不是一般人。


    一般人不敢做的事,他就偏偏去做,就在他閃避了第七次後,他居然躍起,朝著梅子塢高大的身子躍過去。


    他終於看見了一片的枯葉迎麵朝他襲過來,他沒有驚慌,也沒有閃避,居然繼續勇往直前。


    猶如刀刃的枯葉忽然燃燒起來,就像煉獄下的火焰,將人心的恨與狠煉出來。


    軒轅十三郎內心裏的狠,已讓他的眼色也像在燃燒,他就從火焰中穿過去,他的雙手也已經準備揮出去,去重擊梅子塢的嘴臉。


    他早已認準了梅子塢的位置,他的出手一向精準,雖然他的雙手沒有下過什麽苦功,打掉一個人的幾顆大牙也不是難事。


    可是,他的攻擊卻偏偏空了。


    更讓他想不到的是,梅子塢打起架來,居然一點都不笨拙,動作又靈敏又快,軒轅十三郎隻覺得眼前一黑,小腹上就挨了一腳。


    火焰早已完了,煙霧散盡,居然不見了軒轅十三郎的身影。


    ——一擊不中,全身而退。


    故意挑釁的人,怎麽會這麽快就認輸。


    故意挑釁又自傲的人,更不能就這樣讓他逃離,梅子塢的身影也從這屋子消失。


    藍廷還是不動,他的手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個木偶人,他的眼裏隻有這個木偶人。


    這隻木偶人並不是覃小仙手中的木偶人,這隻木偶人就是覃小仙。


    他修飾好他們的兒子雕刻出來的木偶人之後,他又偷偷的雕刻了這隻木偶人,照著覃小仙的模樣雕刻。


    情到濃時情轉薄,再薄的情也是情,他本想補償覃小仙對他的付出,可是,當他完成最後一刀時,卻發覺將這隻木偶人送贈出去,居然變得如此困難。


    窗外夜色依舊神秘,他又想起了這個他已不愛的女人。


    她是不是也坐在夜色下,拿出了那隻木偶人?


    軒轅十三郎並沒有逃離,他就停在屋子外的空地上,梅子塢就在他麵前。


    “較量陣法,還是在空地上的好,小小的屋子怎能施展開渾身解數。”他又用那種叫囂的眼色看著梅子塢。“你若然還有別的伎倆,不妨現在就使出來。”


    他本不是這麽張狂的人,為什麽一而再再而三的叫囂?


    怒火會讓一個人走向絕路,他想激起梅子塢的怒火?


    若然梅子塢這麽容易就生氣,他身上的贅肉就不會長得這麽快。


    梅子塢皺起了眉頭。“之前,我一直都想不通你陣法上的造詣怎麽突然變得這麽深?”


    他也很少皺眉的,沒有見過他皺眉的人,一定想不到一個人皺起眉來,居然也像在擠眉弄眼。


    軒轅十三郎說。“現在你已想通?”


    “我已看穿。”梅子塢說。“你的確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孩子,居然想得出越界借陣這種法子,在這點上,也許就連你的父親都不及你。”


    軒轅十三郎臉上的笑已滲著殺氣。“你果然看出來了,看來我非殺你不可。”


    梅子塢說。“你殺不了我,你的力量是從滅道古陣上借來的,並不屬於你,總要還的。”


    軒轅十三郎說。“殺了你之後,就算用命來還,又有何懼。”


    夜空中的明月慢慢從烏雲中爬出來,一輪彎月,照耀在溪水上,水光閃爍,仿似夜空中最亮的星。


    軒轅十三郎的眼睛仿佛也亮了,他又舉起了他的手,指著夜空彎刀一般的彎月。然後,他的手朝梅子塢一劃,竟似真的握著一把無形的彎刀,梅子塢躍起的地上便被劃開了一道又深又長的坑。


    梅子塢的人還在半空,無處使力,力已將盡,軒轅十三郎又再一指,大地都可斬開,血肉之軀又怎能不斷。這一指,梅子塢竟似已無力躲避。


    梅子塢的確閃避不了,他也不需要閃避,因為他也是一位陣法大家,輕易的便能結出一道盾。


    仿佛隻看到一股勁風在他麵前散開,梅子塢便已腳落實地。


    軒轅十三郎兇狠的攻擊又緊隨而來,遍地枯葉的地上瞬間凸出尖刺一般的石柱,刺向梅子塢。


    梅子塢居然沒有動,就像忽然變成了瞎子,看不見飛過來的尖刺。


    有星光,卻沒有風,大地上的枯葉居然又再作動,仿佛也得到了星月賜予的力量,活了過來,卷向尖刺。


    枯葉與尖刺糾纏,兩股力量相抗衡,頃刻間又化為齏粉。


    灰塵霧一般彌漫,塵霧還未散,一隻巨大的石手從塵霧中竄出,五指成爪,就像地獄下的魔鬼之爪在找尋肉體與靈魂。


    石手還未成魔,兩旁便生起了兩道石牆,石牆倒塌,將石手掩埋,按入地下。


    一招出,一招破,軒轅十三郎的臉色仿佛已起了變化——這個笨拙的大胖子難道真的有一雙能看穿陣法的眼睛?


    塵霧散盡後,軒轅十三郎終於看見了他的眼睛,然後他自己的心就開始不安。


    兩兩相對,弱者絕對不會有這種眼神?


    難道,他自己反而是弱者?


    軒轅十三郎不相信,所以他又再攻擊,這一擊不留餘力,一擊出,永無後路。


    這一擊就像韓城牢獄一戰,漫天的烈火。


    烈火起,萬物成灰燼。


    生不盡興已無念,死又何懼。(未完待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你在陰間我在陽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覃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覃黙並收藏你在陰間我在陽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