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總會帶來什麽,同時帶走什麽。


    布吉島是座四麵臨海的島嶼,同時受到北境嚴苛的寒風、寬廣的無人海域的暴風,以及臨近陸地的輕風影響,它的潮汐運動並不規律,潮水總是能給布吉島的居民帶來意外的驚喜。


    比如,能夠留存聲音的貝殼,被布吉島周邊的海域流動捕捉後被潮水帶上布吉島的獸人,來自神秘大海中的海客群落獸人。


    這一次,潮水在正午時分,帶來了一雙猩紅的眼睛。


    風間?認得那雙眼睛,瘋狂、饑餓、充滿野性。那是一雙野獸的眼睛,那是一雙非人的眼睛。


    猩紅的雙眼透過波濤,直視著發現他之後全身緊繃的風間?。


    隨後,海灘上的潮水冒起了氣泡,一顆帶著猩紅雙目的頭顱率先出現,接著,被海水打濕的黃色皮毛露了出來,結實的軀幹,粗壯的四肢,纏在身上的雪狐毯,黃虎獸人從水中冒了出來。


    塔斯失色道:“白格……?!難道他從那天起,就一直待在大海裏,躲過了護衛部的搜查?”


    “命真硬!”風間?摸了摸,索命銃和黑色木盒都在,讓他鬆了一口氣。


    “風……間……?……”


    白格弓著背,雙手隨時都可以撐到地麵,沙啞的喉嚨傳出了風間?的名字。


    塔斯想著如何應對一名返祖的啟印者的方法,奇怪道:“這麽長時間在大海裏生存,按照白格的精神狀態,應該早就失去人形了,他竟然還能說話……”


    “這都是……多虧了你啊,風間……?……”


    這並不是什麽錯覺,白格猩紅雙眼中的瘋狂褪去了一些,他的言語也開始連貫起來,知性開始表露在弓著腰的白格身上。


    “我原本,應該在雪凜館那時候,從雪凜館逃跑的時候,就完全返祖化了才對……”


    饑餓感並未消除,白格張大的嘴冒出了腥臭的氣味,看著眼前兩塊會說話的肉,不停流下口水。


    “你,知道吧?在那陣青色的光芒中,我們的,記憶與感情,被混雜在了一起,就像剛剛,把我吸引過來的那道青光一樣……因為,我閱覽了你的記憶,才能,勉強保持自我……”


    風間?撤去了臉上的表情,變得冷漠起來。


    “之後,在我進食了那幾個卑賤的山民之後,我原本,也要返祖化了,風間?,你又,救了我,為我送來了雪狐毯,讓我得以在大海中也不失方向……”


    “聽著真煩人啊,你話說完了嗎?看到我的記憶又能怎麽樣?”


    “嗬,嗬嗬嗬——”白格的臉扭曲著,發出了刺耳的笑聲:“你,就應該,被吃掉,像你這樣的,懦夫,膽小鬼,被強大的我吃掉,難道不是,世間的公理嗎?”


    “隻是膽小鬼和懦夫,就要被你吃掉?你是什麽東西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能麻煩你早點去死嗎?陰魂不散,怎麽甩都甩不掉!”


    塔斯有點被嚇到了,他印象中的風間?並沒有這麽暴躁過,即使他也和白格一樣,觀看了風間?的記憶,風間?在來到狛納之前,也沒有這麽暴躁過。


    “你也,看見了吧!”


    白格對躲在風間?身後的塔斯嘶喊道:“你也這麽認為吧!卑劣之人!懦弱之人!除了成為強者的餌食,還有什麽存在的意義!”


    “這就是貴族少爺的腦迴路嗎?真讓人無語……我並不認為風間?哥哥的做法有什麽不對,倒不如說,風間?哥哥總是在做正確的選擇,正確的事。白格,你不過是饞蟲上腦,想把自己吃掉同類的行為正當化而已,再怎麽說,你也是個有違天理的返祖獸人,已經沒救了,就痛快點去死吧。”


    “我和……你們這群渣滓,是同類……?別開玩笑了……別開玩笑了,別開玩笑了!你們才是,乖乖被我吃掉啊!”


    白格手腳落地,如同林中的猛虎,向風間?與塔斯撲了過來。


    該怎麽辦?風間?思考著對策。


    ……沒有辦法吧?


    此刻麵對的是一名火力全開的啟印者,白格的獸印似乎與水有關,能讓他在大海中潛藏那麽久的水係獸印,不可能不強大。


    那是超過魔法的力量,可以說是狛納強者的體現,如今風間?這種殘廢狀態,該如何對敵?


    找不到出路,最關鍵的是,白格不會給風間?這個機會。


    白格迅猛的身體忽然停頓在了空中,就像被一雙無形的大手壓住了一樣,在沙灘上瘋狂地嘶吼。


    “這是……”


    “風間?哥哥,這是靈壓現象。”塔斯眨著紫色的雙眼,說道:“我拜托鬼魂們全都聚集在了白格的身上,雖然鬼魂本身無法幹涉現世,幹涉生者,但他們之間的重疊還是形成了一處特殊的立場,白格就成為了碰巧闖入而被影響的倒黴蛋,而不是被鬼魂幹涉的對象。”


    風間?毫不猶豫地用左手拔出索命銃,對著趴在地上的白格扣下了扳機。


    猛烈的光球從索命銃發出,但白格隻是身體暫時被壓製,他動用體內的血氣,位於脖頸的紫色獸印發出光芒,在索命銃的攻擊落在身上之前,便引來了海水,硬生生將光球吞沒了。


    看見攻擊無果,又不能近身,風間?決定先撤退,尋求救援。


    “塔斯!你做得好啊!我們快去向上泉爺爺求助——”


    風間?跑向上泉鈺的鑄劍坊,卻不知何時,那扇能從鑄劍坊眺望到大海的門,關上了。


    風間?的左手被抓住了。


    “風間?哥哥,你沒注意到,那位老人家剛剛抱著劍,追著那個會飛天的老虎獸人去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白格撐起了身子。


    “那你還廢什麽話,我們快跑!”


    “沒用的,風間?哥哥,我們能跑到哪裏去呢?如果把發狂的返祖獸人引到大街上,隻會造成更多的傷亡,如今布吉島的高手都聚集在中部地區的處刑場,等能製服白格的獸人出現時,恐怕他已經吃了不少人,還能順利逃跑吧……”


    “那也得跑呀!你別抓著我不放,和我一起走——”


    “風間?哥哥,啟印者隻能由啟印者對付,所以,這是現在唯一的辦法了……請你,賜予我獸印吧!”


    “啊?”風間?愣在了原地,說道:“獸印是那麽簡單就能得到的嗎?我聽說得到獸印的啟印過程兇險無比……”


    “是啊,不過我們還有選擇嗎?啟印過程雖然兇險無比,實際上,隻要有足夠的熀源,誰都可以進行啟印,隻是那兇險程度……風間?哥哥,你就像往常那樣,做出正確的選擇吧。”


    “嘖!”白格帶給風間?的煩躁並沒有消失,他對塔斯說道:“好,那就聽你的,我該怎麽做?”


    塔斯捧起風間?的左手,放在了自己的額頭上。


    “請賜予我力量,請賜予我勇氣,請賜予我……名號,風間?哥哥,我願意成為您的騎士,保護您,為您而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找死!這是我見過,最簡陋,最愚蠢,最不要命,最不可能成功的,啟印儀式了!”


    白格大笑,靈壓正在逐漸失去壓製力。


    白格即將脫困的現狀讓風間?更加地焦急,事實上,之前與結界連在一起,分散承擔了白悟的拳擊後,風間?的身體與大腦就一直在疼,他現在已經沒有多少精力去思考了。


    隻有在塔斯的記憶裏,成為塔斯的時候,他才短暫地忘卻了身體的痛楚。


    “要你多嘴!唉……我哪需要一個十四歲的小孩兒為我而死啊,太過了,塔斯,除此之外,全部滿足你!”


    風間?左手的核心熀源發出了光芒。


    純潔的白色熀能灌入了名為塔斯的容器中,它提供著塔斯的身體啟印所需的最大熀能,縱使塔斯的軀體出現了迸裂,白色熀能的光芒從裂縫中透出,核心熀源也沒有停止灌入熀能。


    風間?現在才意識到,自己很可能做出了一個不可挽迴的選擇。


    “啊……臭肉……變得美味了……但是,不可能啊……不可能承受得了啊……”


    白格眼中的知性在消散,滿眼渴望地看著籠罩在白色光芒中的塔斯,連帶著他的掙紮也相對減輕了。


    風間?能感覺到,核心熀源正在爆發出迄今為止最大的熀能傳輸,連帶著周圍的血肉,都是一陣沸騰。


    塔斯身上的裂痕越來越多,核心熀源也沒有停止,風間?也無法阻止核心熀源的供給。


    突然,在這一刻,風間?的核心熀源停止了供給,恢複了白色晶石的模樣,隻是顏色略微黯淡了一點點。


    塔斯的身體,發出了破裂的聲音。


    字麵意義的四分五裂,名為塔斯的十四歲長靈族獸人的身軀,在風間?的麵前碎裂了。


    “什麽……”


    在難以想象的龐大熀能衝擊下,亦或是本身就不應該存在於此世,塔斯什麽都沒有留下,他那碎片般的軀體還未落在沙灘上,便化成灰,隨風而逝了。


    “塔斯……”


    風間?伸手,試圖抓住空中的灰塵,灰塵從他指尖溜走,吹向大海。


    我都做了什麽?


    風間?懊惱不已,一遍又一遍在腦中重現剛才的情況。


    如果,如果和塔斯一起逃跑,是否能遇上迴來的上泉鈺?是否能在街上碰巧遇見可以壓製、甚至是擊殺白格的獸人?


    如果就用黑色木盒進行空間跳躍,一直跑,在過載之前,能否逃脫白格的狩獵?


    如果冶金街還存在上泉鈺那樣的隱世高手呢?如果還有強大的獸人能像白悟那樣追過來呢?如果自己能用黑色木盒,搭配上匕首來給白格意想不到的致命一擊呢?


    如果能在之前,抽出時間去購買一些更加強力的術物呢?


    塔斯的身體分裂後,壓製白格的靈壓就消失了。


    風間?已被懊悔淹沒,他失神地坐在沙灘上,望著塔斯曾存在過的地方,對迫近的白格充耳不聞。


    “我從來都沒有做過正確的選擇,即使是這次也一樣——”


    “不,風間?哥哥,這就是當下,最正確的選擇,是你總是能選擇到的正確的路。”


    塔斯的聲音從虛空中傳來。


    一陣爆裂的白光在白格即將撲到風間?身上時湧現,巨大的衝擊將白格震飛,一個虛幻的光影浮現在風間?麵前。


    “死軀而已,沒了就沒了,風間?哥哥,我用死軀承載了啟印儀式所有的壓力,還將之後的困境跳過了,這算不算作弊呀?”


    沒有實體的塔斯笑著,一枚小巧的白色獸印尤為突出,在塔斯的心髒處浮現。


    “原來心跳是這種感覺,噗通噗通地……真有意思,沒想到我的獸印竟然是靈屬性的……”


    塔斯的靈魂,於風間?麵前顯形。


    “你……”


    “哎,風間?哥哥剛才在為我傷心嗎?”


    “那不是廢話嗎!我才經曆過你的一生,怎麽可能不為你傷心啊!”


    風間?大叫,連忙拭去眼角的淚光。


    “嗷嗷嗷嗷嗷!”


    野獸般的咆哮從白格嘴中發出……不,那已經是名副其實的野獸了。


    手腳著地,弓背亮爪,腥臭的尖牙暴露在外,黃色的毛發直直豎起,脖頸處的紫色獸印發出明亮的光芒。


    曾經名為白格的黃色老虎,正虎視眈眈地看著浮現在半空中的塔斯。


    被猩紅的雙目掃過,風間?全身緊繃,輕聲問道:“打得過嗎?”


    “打不過——白格的話,打不過,但是,現在位於此處的,隻是一名靠本能行事,擁有獸印的野獸罷了,有機會,我有機會能贏,我的獸印就是在這樣對我述說!”


    塔斯高昂著頭,一改先前的頹廢,喊出了獸印的名字——“[死亡邊界]!”


    一頭衝過來的黃色老虎如同撞上了一堵透明的牆,被攔在了一條憑空出現在沙灘上的黑色線條之外。


    鬼魂,枉死的鬼魂,溺水的鬼魂,被吃掉的鬼魂,曾死於白格利爪之下的鬼魂全部顯形,嚎叫著,嘶吼著,明明是正午時分,黑線的那一邊卻仿佛是陰天,太陽的光輝照不進其中,吹起陣陣陰風。


    “真行啊!塔斯!”


    風間?看到了被鬼魂撕扯,因痛苦而咆哮的黃色老虎後,不禁發出讚歎,走到黑色線旁邊。


    風間?正要邁過黑線,被塔斯出聲警告道:“風間?哥哥,就在這裏止步吧,我的[死亡邊界]可以劃分生者與死者的邊界,你那邊是生者的領域,我這邊是死者的領域,生者不可踏足於死域,同樣的……死者亦不能幹涉於生域。”


    風間?正想發出疑問,黃色老虎使用了獸印。


    即使成為了野獸,刻印在本能當中的獸印也讓這無法口吐人言的野獸,在危急關頭,說出了世界銘刻在獸人身軀上的,獸印的名字。


    無意義的音節組成了詞匯,伴隨著咆哮,風間?知曉了野獸的獸印之名。


    [沉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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