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嚓!”


    伴隨一聲巨響,一道晃得人眼睛生疼的閃電從門內飆射而出,劃破靜寂的夜空,令星月失色。閃電擊在門外一棵至少一甲子的大槐樹上,使那棵大樹瞬間化作枯炭。


    柳月遙在閃電放出前的一瞬避到一旁的草叢裏,迴頭看了看,輕歎道:“這下我算知道,張仲傑為什麽沒迴來了。”


    她剛想邁步,驀地一道劍氣從身後襲來,當真是又疾又狠。


    柳月遙沒想到在這草叢裏還有敵人埋伏,一時來不及轉身,反手後探,六麵真氣牆已幻化而出,從前後左右上下六個方向將身後的偷襲者困於其中。


    朱清影雖也是京師高手,但這出自《虛燼十方》的奇招仍讓她難以應對。當她一劍刺在透明的真氣牆上,發出“啵”的一聲輕響,六麵真氣牆已如囚籠一般將她困於其中,並開始緩緩向上抬升。


    柳月遙轉迴身,看著籠中的獵物一笑道:“我當是誰,原來不用奴家再花力氣找,小郡主自己尋上門來了。”


    她催發真氣,六麵透明的真氣牆開始向中間並攏,朱清影雖竭力抵抗,牆間的空隙仍在不住縮減,仿佛將要把她活生生擠壓成肉餅。


    “清影姐!”看到這裏,躲在遠處一棵樹後觀戰的徐妙錦終於驚叫出來。


    她適才迴到徐府,裝作不經意地把藍橋醉酒的消息透出去,事後仍不放心,旋又轉來項府,想看看藍橋等人到底能不能擒住聞訊上鉤的柳月遙。


    屋頂的項逸軒第一個飛掠而下,同時藍橋、風夜菱、花語夕、白雪音和淩羽飛也從屋內搶出。


    由於需經過屋門,藍橋等人出現得稍慢,第一個趕到的是項逸軒。


    “項大哥,快救清影姐!”


    在徐妙錦的心目中,她的項大哥是無所不能的英雄人物。項逸軒武功師承徐輝祖,在京師七大高手中僅次於李祺和劉璟,對付區區一個“弱女子”,豈非不在話下?


    項逸軒救人心切,身尚未至,已看準小徑旁一塊裝飾用的大理石,掄起一腳,那塊足有兩三百斤重的巨石旋轉著飛起,往草叢中的柳月遙身上砸去。


    真氣牆突然破碎,本已接近窒息的朱清影從半空跌落,倒地後不住地咳嗽起來。


    柳月遙卻突然鬼魅般一閃身不見,巨石落在空處,騰起塵土無數。


    其實柳月遙也並非不見,她隻是以常人肉眼難辨地高速遊弋於院中的草木之間,如同駭人的鬼影。項逸軒空有一身武功,卻連她的位置也把握不到。


    他驀地就覺後心一涼,原來柳月遙不知何時已欺到他的身後,待藍橋等人喊叫出聲,他已被柳月遙的短劍毒牙刺了一劍。


    “本想再多留你幾天,忒的多管閑事!”柳月遙冷笑。


    短劍拔出,鮮血飛濺。


    “項大哥!”


    徐妙錦失聲悲唿,再顧不上其他,和藍橋、淩羽飛等人一齊往項逸軒處趕去。


    卻見柳月遙化作重重鬼影,圍繞項逸軒的身子不住打轉,待藍橋的一劍終於殺至,項逸軒已連中六劍十三刀,鮮血從渾身十九處傷口灑出,染紅了路邊的長草。


    而柳月遙卻已鷂鷹般衝天而起,輕巧地落足到蘭園的門口。


    她周身浴血,雪白的羅襪也染上些許灰塵和泥汙。清純姣好的麵龐配上仿佛來自地獄的恐怖殺氣,讓人生出可怕的錯亂感。


    “誰敢擋我?”


    一聲輕喝,早已看傻了的項府護院們人人呆若木雞,任由柳月遙大步離開,竟無一人敢出手攔截。


    項逸軒身子一晃,便要倒下,藍橋和徐妙錦連忙一邊一個將他扶住。花語夕不由分說,已喂他服下一枚赤霞百花丹,招唿眾人道:“快,扶他迴房躺下。”


    “不……我不要迴房。”項逸軒反手抓住藍橋,因太用力牽動傷口,旋又“嘶”地吸了口氣,“我受傷太重,怕是不行啦……”


    他說的是實情,除了那十九處深可見骨的外傷,他的內髒也被柳月遙震得受損,這樣的傷情莫說花語夕,就是醫仙下凡也束手無策。花語夕給他服下赤霞百花丹,不過是為讓他能多撐片刻罷了。


    “那更應該好好休息呀!”徐妙錦的淚水湧了出來,“快,我陪你迴房去。”


    “來不及啦……”項逸軒苦笑搖頭,向藍橋投以求助的目光,“懷遠,能不能帶我去個地方?臨走前,我想到那裏坐坐。”


    “思邈想去哪裏?”藍橋一時沒反應過來。


    “梅園。我想到梅園去。”


    盛夏時節,園中的梅花早已凋謝,取而代之的是茂密的綠葉,以及在葉片下若隱若現的暗紅色果實。


    “你們都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項逸軒被藍橋扶著在梅園的朱樓內坐下,深深地吸了兩口氣,向擁在一旁的眾人道。


    藍橋看了眼那佇立在朱樓門口斂衽施禮的“李靜姝”蠟像,知道項逸軒想把此生最後的時光交於此地,無言地點點頭,退了出去。


    徐妙錦不依地哭著道:“項大哥也要趕人家出去嗎?”


    項逸軒微閉上眼,沒再說話。


    “好嘛。”徐妙錦委屈地垂下頭,“那人家在門外候著,想見人家的話,項大哥隻要喚一聲,人家立刻就進來。”


    說罷,她和其他人都退至門外,又幫項逸軒把門掩上。


    花語夕輕拉藍橋衣角,把他帶到梅林中無人的僻靜處,忽然屈身一禮道:“妾身想求夫君一件事。”


    藍橋看她神色,已知她所求何事,暗歎一聲。


    “去吧。”


    這是項逸軒傾心李靜姝的第十二個年頭。


    從當年在弘毅廬,那淡淡的一句“他是我未過門的夫婿”起,他就深陷於對這位集美貌、智慧與勇氣於一身的女子的深切感情之中,從少年直至而立,始終難以自拔。


    一句話可以改變一個人,也可以毀掉一個人。項逸軒在逃亡途中得蒙搭救,固是幸事,但因此搭上自己未來十二年的光陰,又是否真的值得?


    當知道後來發生的種種,李靜姝若有機會重迴十二年前,是否還會輕描淡寫地說出同樣的話?


    若她沒說過那句話,項逸軒會否比現在過得更快活,更灑脫?


    沒有人知道答案。


    此刻項逸軒坐在軟墊上,看著門口那尊“斂衽行禮”的蠟像,撫摸著腰間的玉佩,不禁又迴想起那年李靜姝將玉佩奉還時的情景。


    “項公子的厚愛,小女子愧不敢當。隻是而今小女子已覓得心中歸宿,這枚玉佩,還請公子恕小女子原物奉還。”她當時極為優雅地屈身斂衽,如是說道。


    “小姝,小姝……”項逸軒喃喃地念著,淚水不知何時,早已灑滿長衫。


    他也不知從何處生出一股力氣,忽然掙紮著站起,身子搖晃了一下,把那枚玉佩塞到門口蠟像的手裏,仿佛在說:“不,不要還給我,替我保管好它,一輩子,好嗎?”


    蠟像的表情仍是那麽恬靜,恬靜的表情映射著平靜的內心。


    是呀,那樣的平靜和篤定,她在把玉佩退還自己的時候,早已選定了未來要走的路,認準了內心想要依附的人。


    她喜歡的不是自己這個處處受到規則約束的人,而是那個瀟灑不羈,可暢遊於天地之間的“少年英俠”。


    可是小姝,如今我時間已經不多了,你到底在哪,能不能讓我再看上你一眼?


    最後一眼。


    “錚”的一聲輕響,項逸軒陡地渾身一顫,若非在門口那蠟像的身上扶了一下,險些踉蹌著摔倒。


    那是一聲琴音,從一扇門簾後的另一個房間裏傳出。


    那間房裏,的確有另一尊李靜姝的蠟像,坐在窗前撫琴。


    可蠟像就算做的再逼真,終是死物,又怎能發出琴音?


    項逸軒疑惑地向那房間走去,掀起門簾,就見那李靜姝的蠟像仍是坐在窗邊,素手輕撥琴弦,竟真的撫起琴來。


    她見項逸軒在門口看她,還微抬起頭,朝他微微一笑,卻不說話,又專注地撥弄著琴弦。


    蠟像竟然活了!


    那琴音極是悅耳,一時間仿佛使天地萬物都歸於平靜。窗外的輕風拂過樹葉,那沙沙的響聲,還有遠處水流的淙淙聲,都成為琴聲最和諧的注腳。


    不,不是蠟像。


    項逸軒終究沒有喪失神誌,發現那撫琴的女子雖穿了和蠟像一樣的衣裙,梳著一樣的發髻,但神情明顯比原本的蠟像更加成熟生動,特別是那雙顧盼流輝的美目,是蠟像無論如何也呈現不出來的。


    “小姝!你……”項逸軒喚了一聲,喉頭哽住,隻有淚珠不斷滑下,似乎對這“最後一眼”的重逢倍感欣慰。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有勞項公子掛念,我過得很好。”李靜姝仍是那恬靜自得的樣子。


    “這麽多年過去了,你心裏還是隻有他一個人嗎?”


    “初心不改。”李靜姝雙手在琴上不斷撥弄,清澈的琴音好似天山融雪,流進項逸軒的心田。


    “可他……”項逸軒初時顯得欲言又止,像是不願枉作小人,旋即倚著門邊緩緩坐下,好似豁出去般慨然一歎,勸道:“唉,知道你內心孤傲,有自己的想法,這是好事,也是你最有別與尋常女子的地方。但既然還決意想跟他,人在簷下,總要學著收斂著些。”


    “今天我見到了他那三位夫人,確實都是很出眾的好女子,而且看得出來,她們也都很愛他。她們看來都還算好相處,應該不太會欺負你,但你過門後最好還是少露鋒芒,以免招妒。”


    “隻是……或許當你變得不像自己,他反而又不懂得珍惜了,真是左右兩難呀。”


    “再或者,你若能想法先懷上他的孩子,就能穩固在他心中的地位。唔……他那花夫人正邪難辨,如果用藥害你滑胎,可著實難防……”


    絮絮叨叨,絮絮叨叨。項逸軒語聲低沉,夾雜著咳嗽,為李靜姝做著過門後的種種打算。


    李靜姝卻隻微笑著傾聽,同時手撫琴弦,彈奏出流水般平穩細膩的琴音。


    直到他提醒自己提防“花夫人”下藥,她目光才盈盈一轉:“在項公子心中,那花夫人就這麽歹毒嗎?”


    “也不是歹毒。”項逸軒歎道,“隻是愛之太切,若給你‘後來者居上’,難免生出妒恨之心罷了。花夫人擅長用藥和用毒,又機敏過人,想整治你的話,太容易了,我怕你……”


    “能力隻是武器,使用武器的終究是人。我不怕她們。”李靜姝輕歎一聲,指尖在琴弦上一劃,那琴音仿佛一下子又清澈的涓涓溪流匯進了滾滾東逝的大江,水波翻湧著穿過山巒和峽穀,淺灘與河灣,往無盡的遠方流去。


    “是啊。”項逸軒喟然道,“我相信你的選擇,本不必為你擔心的。”


    他微閉上眼,李靜姝的身形在眼前開始變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自己這一生中經曆的種種。不同時期的往事一幕幕地在心頭浮現,伴隨著流水般的琴音,讓他時喜時悲。


    他好像坐上了一條小船,小船順水而下,在水中浮浮沉沉,兩岸則是他一生中經曆過的各種風景。


    兩岸的風景最終在前方交匯,浮現出的畫麵卻仍是李靜姝奉還玉佩時的情景。


    他的唿吸開始變得急促。


    終究是意難平。


    他再次睜眼,李靜姝也正看向他。


    “項公子,最後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嗎?”她櫻唇輕啟,凝視著項逸軒道。


    “我這一生,最對不起的人是阿錦。”項逸軒的聲音越來越小,每吐一個字都異常艱難,“我走後……請照顧好她……她……”


    話聲戛然而止。


    朱樓內傳出的琴聲陡然變得蕭索悲愴,如大江終於奔流至海,迴到最初也是最終的歸宿。


    接著琴音再變,有如海麵上的潮起潮落,最後化作一縷清風,挾著漫天的花瓣,撫慰在逝者的魂靈上。


    藍橋風夜菱等人聽出這鎮魂曲的旋律,麵向朱樓,一齊躬身施禮。


    徐妙錦則跪在門口,雙手合十,不住念叨著“都是我的錯”,早已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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