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的月色下,李祺如釘子般獨自立在院中,背影蕭索而淒涼。


    愛女的迴歸雖然讓他感到欣慰,卻並未從根本上解決他內心的矛盾。


    背棄君主,是為不忠,輕舍此身,是為不孝。


    忠孝難兩全。


    李祺慨歎一聲,目光落向剛掘出酒壇的那幾個土坑。


    “存還是亡,唯勢還是唯心,這個選擇太難做啦。”


    “爹。”藍橋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緊接著是他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你不好好陪著小姝,過來做甚?”李祺並未迴頭,語氣有些冷漠。


    藍橋緩步走到李祺的身旁,淡淡地道:“我想給爹講個故事。”


    李祺默然無語。


    藍橋沒等到他的迴答,徑自開口道:“蕭姐孩子的父親,確實是徐叔叔。”


    “哦?”李祺有些驚訝,因為時隔多年,方才蕭無痕也並未主動提及此事。


    藍橋接著便把徐秋雨這一生當作故事,不疾不徐地講了出來。當他最後講到徐秋雨火燒盤龍塔,自己從火場裏冒死救出蕭無痕時,李祺搖頭歎道:“留下相依為命的一對母子,安邦也真夠心狠。”


    “事情雖然不同,但道理大概相似。”藍橋說到這裏話鋒一轉,沉聲道:“爹想讓娘成為下一個蕭姐嗎?”


    “還是說,爹是想效仿我姨夫湘王,拉上一家人以全忠義?你真的忍心嗎?難道在爹的心中,夫妻之愛,父女之愛,比起一個即將倒台的皇帝,就真的應該被犧牲掉嗎?”


    “我扞衛的並不是‘一位皇帝’,而是千百年延續下來的道統。”李祺平靜地道,“我不是傻子,看得出這是個死局,但我明知如此還是要往裏跳。”


    “因為三綱之中,我首先是為人臣,然後才是為人父,為人夫。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國君受難,卻渾渾噩噩地隨波逐流,那樣即使我苟活於世,後半輩子也休想在內心得到片刻安寧。”


    “忠孝難兩全,卻可以折中。”藍橋奇峰突出地道,“如果我有辦法,可保皇上性命,爹還執意伴君殉國嗎?”


    李祺倏地轉過頭來,森然道:“你能有什麽辦法?到燕王座前求告嗎?”


    藍橋壓低聲音,附到李祺耳畔說道:“我把皇上從宮裏接出來,交給爹帶著遠行避禍,如何?”


    李祺瞪大了眼道:“你真能做到?這事情若是讓燕王知道……”


    “想解決問題,怎能不冒點險?”藍橋點頭道,“我會盡量做得天衣無縫,爹到時候最好先遠離中土,帶著皇上到海外去。等到若幹年後,此事風頭過去,皇上在海外生了根,沒有危險了,爹還可以迴來看看娘和我們。”


    李祺的眼睛亮了起來,透出一種從絕望中生出希望的感覺。


    “這樣如果可行,自是再好沒有。”


    “具體的行事細節,我還需要再和人商議一下,但請爹先做好準備,一旦皇上出來,你們立刻便走。”


    “曉得了。”


    藍橋一躬身,抱拳便要退下,李祺又轉過身來:“喂,臭小子,留下吧,宿在小姝那屋。”


    和李祺說過話,藍橋剛走迴堂屋,就被朱玉蘿叫住。


    “懷遠啊,你累了一天,去洗個澡,放鬆一下吧,熱水已經燒好了。”她笑得十分和藹,神色深處卻透出幾分急切——藍橋和李祺談話的時長已遠遠超乎她的預期。


    “多謝娘。”藍橋應了一聲,在浴室門口脫去靴子和外袍,隻穿著一件單衣推門而入。


    這浴室分內外間,內間放浴桶浴盆等物,外間則放有衣架、長凳和梳妝台,中間掛著簾子,以防內間的水濺出來打濕外間。


    藍橋此刻心裏想著幫李祺“救駕”的事,見浴室裏霧氣氤氳的,滿以為內間就隻有燒好的熱水,因此脫了上衣便掀簾進去。


    內間的水汽更濃,也更熱,藍橋直到伸起一條腿準備跨進浴盆,才驟然發現李靜姝正平靜地泡在盆裏,隻露出一個腦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她一頭青絲如雲瀑般披散而下,麵頰被熱氣蒸得粉紅,脖頸以下的部位全沉在水裏,水麵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這樣的平靜也在某種程度上誤導了藍橋,讓他完全沒想到自己即將跨進的浴盆,裏麵已經有人。


    李靜姝雖對他的到來早有準備,此刻仍禁不住羞得低垂了頭,雙手從水下鑽出,手指插入頭上的發絲,掌心捂住滾燙的俏臉。


    藍橋看著從她手肘上珍珠般滑落的水珠,尬笑一聲,便紅著臉要退出去。


    “你站住。”李靜姝輕聲喚住了他。


    室內燈光旖旎,藍橋停下腳步,將臉扭向一旁。


    “水……有點冷了……”李靜姝幽幽地道,“你剛才在外麵,和我爹說什麽呢?”


    “你怎知我是和你爹說話?”藍橋暗歎一聲,迴到李靜姝的浴盆旁,卻仍不敢直視於她,隻是蹲在一邊,把一隻手浸入浴盆,暗運純陽真氣,將水加熱。


    “娘早就想去尋你,之所以這麽久才將你喚來,必是因為你正在和我爹說話,她不便打擾。”


    “你說……”藍橋奇道,“你娘早就想來尋我?她不知你在……”


    “她當然知道。”李靜姝不無自嘲地道,“當娘的不都這樣,先是盼著閨女嫁人,真嫁了人,就急著想抱外孫了。”


    “是了。”藍橋用另一隻手撓撓頭道,“我剛才和你爹說,想把皇上從京城接出來,這樣他就不必為了心中的忠義,以身殉國了。”


    “什麽?”李靜姝身子一顫,引起一陣水波,“你難道肯為了爹,不惜背叛大王?”


    “這事若發生在昨晚之前,我恐怕還想不明白。”藍橋喟然道,“我沒有徐先生那麽大的誌向,但也是從這些年的血雨腥風裏走過來的。現在,能保護我身邊的人好好生活下去,就是我最大的心願。”


    他話雖說得委婉,卻無異於把他和李靜姝間的夫妻之情擺在比和朱棣的君臣之義更高的位置。這在儒家思想大行於世的年代,未免已顯得離經叛道,但李祺是李靜姝最在乎的至親,他自然不肯坐視其投入死局。


    “可你能有什麽辦法呢?”李靜姝感激地看了藍橋一眼,“我傍晚上街買菜時聽說,大王的部隊已推進至京城東三十裏的龍潭,京城很快就會被圍,而你也知道大王的性子,他是絕不容許皇上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消失的。唔……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現在京城的形勢錯綜複雜,或許……”


    “這種事,以後你不要多想,身子要緊,我可不想你再暈倒了。”藍橋打斷了她的自說自話,“放寬心,你夫君並非真的蠢蛋,我會有法子辦成此事的。”


    “夫君嗬,妾身感動得不知說什麽好了。爹從未以好臉色待你,也從未對咱們的結合表示過祝福,你為什麽要……”


    “因為我在這裏。”


    無需千言萬語,六個字已足夠。


    浴室的西窗外,李祺和朱玉蘿蹲在窗台下,偷聽著室內二人的對話。


    朱玉蘿未曾習武,當屋內二人話聲較低時,她就讓內功深湛的李祺轉述給她。


    而當她聽到藍橋最後那句話時,狠狠瞪了李祺一眼,好像在說:“你看人家孩子多懂事,哪像你似的,那麽小心眼。”


    李祺還待為自己辯白,就聽窗內又傳出李靜姝的聲音。


    “夫君,不要走好嗎?水已經熱了。這浴盆,還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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