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初升,皎潔的月光灑落冰冷的居庸關,映出漫城的烽煙和滿地的死屍,森然如修羅地獄。


    除了隨阿魯台從南門突圍而出的不到一萬人,其餘的四萬韃靼戰士盡數葬身關城,再無一人可欣賞到這雪霽後的月色。


    藍橋幫著風花二女包紮好傷口,又找來根新的繩索,三人經崖頂繞至北關外,待迴到北平軍的營地,已是夜盡天明。


    張輔見他們歸來,十分喜悅,吩咐手下收拾出一頂暖帳,供藍橋和二女休息。藍橋看了看立在左右的風花二女,雖婉轉表達了同宿不便的意思,張輔仍堅持道:“都是你的女人,有啥子不方便的?”


    藍橋知道他把自己和花語夕的流言當了真,隻得苦笑著征詢風夜菱的意見。


    風夜菱一攤手表示無所謂,率先進帳。


    花語夕先把“烽煙半城”的解藥分給以鐵牛為首的一群懷柔營的戰士,讓他們進城拖出武羿等犧牲者的屍體,找個地方好生安葬,然後才瞥了一眼木雞般呆立帳外的藍橋,抱著小靈鑽進暖帳。


    她剛進帳,就聽風夜菱一聲驚唿,藍橋忙掀簾而入,看到的情景讓他啼笑皆非。


    但見風夜菱滿麵驚色,赤著一隻腳在帳內跳呀跳,小靈則在她的腳後猛追,仿佛感到十分有趣。


    原來,當時風夜菱在榻上坐下,剛脫下一隻腳上的鞋襪,小靈就掙脫了花語夕的懷抱,興奮地湊到風夜菱的腳邊嗅她的味道。


    風夜菱也不知為何,對這類毛絨絨的小動物十分畏懼,立時就像踩了彈簧一般蹦了起來,單腳跳著躲閃。而小靈見她躲閃,還以為她在和自己遊戲,追得也就更加起勁,隻看得花語夕和藍橋都笑彎了腰。


    “看什麽看,你們倒是管管呀!”風夜菱一邊單腳跳著繞圈,一邊氣喘籲籲地道,“它想咬我!”


    “沒想到殺人如麻的女將軍,竟然會怕它。”花語夕掩嘴失笑,“小菱怕小靈,這下有意思了。”


    最後還是藍橋上前將小靈抱住,風夜菱才驚魂甫定地坐迴榻邊。


    “笑大聲點,別再憋壞了。”她見藍橋和花語夕都一副苦忍著笑的模樣,揮著拳頭大嗔道:“怎麽了嘛,它那麽多毛,就是讓人覺得毛骨悚然的呀,有人畏虎狼,有人怕蛇蠍,我怎麽就不能怕它了?”


    “對,你說得都對。”藍橋先是板起麵孔,旋仍忍不住笑了出來。


    小靈也不知是否猜到眾人在談論它,委屈地“嗷嗚”一聲,跳迴到花語夕的腳邊,打個嗬欠,趴下不動了。


    花語夕“自覺”地找了張軟墊盤膝坐下,見風夜菱雙腳收到榻上坐著,示意藍橋也上榻去陪她,然後就開始閉目養神。


    藍橋囁嚅了一下,見帳內空間開闊,三人彼此可見沒有任何私密性可言,也覺得有些尷尬,隻得坐在榻邊,溫聲陪風夜菱說話。


    過了約有一個多時辰,鐵牛等進關抬屍的戰士迴來,帶三人去武羿等人的新墳上祭奠。


    這日恰是臘八,雪後初晴,風止雲歇,燕山腳下銀裝素裹,暖日高懸,光線在雪麵上漫射開來,刺得人睜不開眼。


    居庸關內“烽煙”漸止,宏偉的城牆也似披上了孝衣,山風穿城而過,發出忽高忽低的哨子一般的聲響,仿佛為陣亡將士們獻上的挽歌。


    墳場位於關城南側的一片疏林內,林內遍是積雪,隻新墳附近的一小片空地有翻過的新土。


    葬禮簡單而肅穆,不止為武羿等因放毒大計而捐軀的戰士,也為全體在保衛北平和居庸關一役中犧牲的軍民。


    三軍主帥張輔、藍橋和風夜菱,再加上次一級的軍官如呂秀、鐵牛等都參加了葬禮。


    眾人神色沉重地在墓碑前上香祭酒,向亡者的牌位鞠躬三次,又依次念了悼詞,最後輪到花語夕時,她喃喃地道:“我答應給你們娶媳婦的,這件事我決不會忘,另外,韃子犯我國土,也決不可以輕恕。”


    她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後斬釘截鐵地道:“犯我者,雖遠必誅。”


    花語夕說這句話的聲音並不大,眾人中隻有功力日趨深湛的藍橋聽到。待葬禮結束,他找到花語夕問:“接下來你想怎麽做?”


    “我要去追鬼力赤。”花語夕並沒有想和藍橋商量的意思,隻是坦然向他陳述自己做出的決定。


    藍橋擔憂地道:“阿魯台雖然在居庸關遭遇慘敗,鬼力赤手下仍有三四萬大軍,而我軍連場奮戰之後早已疲憊不堪,根本沒有追殺的本錢。”


    “不用你的大軍出馬,我一個人去。”花語夕毅然決然地道,“我要當一個刺客。”


    “可你知道他們在哪嗎?”藍橋仍不放心,“阿魯台昨夜突圍而出,和鬼力赤會合後肯定要轉移,不會留在北平城下的大寨裏。”


    花語夕淡淡地道:“他們走到哪,我追到哪。”


    藍橋分析道:“若我是鬼力赤,經此一敗後首先想的肯定是如何撤迴草原。如今居庸關被我們占著,他們想迴到燕山北麓,隻能繞路。”


    花語夕的目光倏地盯向藍橋:“你知道他們會從哪繞?”


    “山海關。”藍橋輕籲一聲道,“山海關嚴格來說不屬於燕王控製下的領地,但建文眼下注意力全在中原,也無心打理山海關的防務,此刻的山海關守備鬆弛,必然攔不住一心北反的鬼力赤。”


    “我對北平一帶的地形並不熟悉,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花語夕展顏一笑道,“這樣我就可以直奔山海關外,在那等著鬼力赤。”


    藍橋歎道:“我告訴你這些,不是給你指路的。”


    花語夕愕然道:“那你的意思是……”


    “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這太危險了,你身為一軍主帥,怎可輕易以身犯險?”


    “就是知道危險,我才更不可能讓你一個人去。”藍橋緩緩地道,“其實即使出了山海關,鬼力赤隻要大軍在旁,就不會有完美的刺殺機會,咱們必須足夠耐心,等待最好的機會。”


    花語夕聽他說“咱們”要有耐心,而不是“你”需要有耐心,心中一暖,嘴上卻仍不服軟:“什麽是最好的機會?你不會讓我等個十年八年吧?”


    藍橋搖頭道:“他們迴到關外後,內心的緊張和警惕會隨時間逐漸降低,但這還不夠,我們還需要等待。”


    “等待什麽?”花語夕追問道。


    “當然是等待他們大軍分散的時候。”淩羽飛不知何時已踱到兩人不遠處,哈哈一笑道:“韃子是草原上的遊牧部族,打仗時集結,休戰時自然要迴歸各自的部落接著放牧。他們的部落遍布草原,總不能都陪鬼力赤先繞路去王庭。出關後過不了幾天,他們肯定要隨各部落的首領散開,到時候鬼力赤身邊隻剩他的親兵隊,我們再要下手就方便得多。”


    藍橋訝然道:“子翼兄也要去?”


    “不止你的子翼兄,還有我。”風夜菱先走到花語夕的身邊,圍著她繞了一圈,又拍了拍藍橋的肩膀,意味深長地道:“別想甩開我。”


    四人在琅琊軍內借出四匹戰馬,用過午飯後動身,沿燕山北麓一路向東,準備在山海關外“恭候”韃靼軍,再一路尾隨,等敵人分散後執行刺殺。


    他們在關外盡情地縱馬奔馳,看著忽高忽低的丘陵和緩坡、山脈、疏林、湖泊與河流從馬蹄畔飛掠而過,看著一望無垠的雪原,看著日出和日落,心底那層來自居庸關一戰的陰霾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與日月天地為伴的豪邁和灑脫。


    在追擊的過程中,淩羽飛的戰鷹“小灰”發揮了關鍵作用,使他們可以隨時得知韃靼軍的位置和動向,然後得以從容不迫吊在敵人的大隊之後。


    到離開居庸關後的第七天傍晚,小灰傳迴信號,敵軍已開始化整為零,返迴各自的部落所在地。藍橋當即作出決定,先原地休整歇息,等第二天的淩晨時動手,刺殺鬼力赤。


    四人在一片疏林內栓好了馬,各自尋了一根樹幹倚著坐下,花語夕從馬鞍上懸著的掛袋裏取出四份“五兩半”,分給眾人道:“吃得飽飽,等下有力氣幹大事。”


    風夜菱先是咬了一口,然後對藍橋道:“拿點醬來?”


    藍橋一怔道:“你不是不用醬嗎?”


    “那時不用,現在用了。”風夜菱瞪他一眼,“怎麽?不行嗎?”


    “行行。”藍橋訕笑兩聲又問,“甜麵醬、生魚醬、金蒜醬和青梅醬,你要哪個?”


    “我就要青梅醬。”風夜菱想也不想地道,“看你的小青梅酸不酸。”


    花語夕被她逗得莞爾,把青梅醬遞給她道:“酸,都快酸死了。”


    用過卷餅,四人各自打坐行功,調理脈息,準備淩晨時的刺殺。花語夕“識趣”地坐到最遠處,與藍橋間隔著淩羽飛,讓前者有機會和風夜菱單獨說話,隻小靈盤在她的腳邊打盹。


    小靈在這一路也體現出重要的作用,由於關外更加寒冷,很多湖泊與河流結冰,又被積雪掩蓋,很難辨認。它能憑借敏銳地嗅覺找到積雪下掩藏的水源,令眾人可以破開冰蓋,捕上肥美的鮮魚。


    花語夕有些顧影自憐地撫摸著小靈背上的皮毛,忽然小靈耳朵一動,眼睛睜開,從地上一竄而起,飛步朝林中跑去。


    “去哪啊?”花語夕一方麵是擔心,另一方麵又有些好奇,給藍橋打個手勢,追著小靈往疏林的深處而去。


    她走了約有兩炷香的時間,忽地就見小靈停下,對著黑暗中的什麽東西“嗷嗷”叫著。


    月光依稀從樹枝間射下,但聽幾聲低吼,兩條惡狼赫然從林中現身,往小靈的方向逼近。


    小靈卻不害怕,仍一步步退地站在原地,繼續朝那兩條惡狼大叫。


    一條惡狼率先按捺不住,猛地撲向小靈,小靈機敏地向旁一閃,讓那條狼撲了空,緊接著第二條狼又撲上來。


    花語夕怕小靈有失,十字金翎閃電般出手,先後點中二狼的要害,二狼倒斃。


    小靈轉頭朝花語夕又叫了一聲,既像感激她“仗義”援手,又像叫她跟上,竄向剛才二狼出現的地方。


    花語夕跟過去一看,但見月光之下,竟有另一隻小狸倒在雪地裏。


    這小狸和小靈生得很像,應是同屬蒙古“通天狸”的物種,遍體雪白,沒有一絲雜色的絨毛厚實又柔軟,海藍色的大眼睛波光閃動。它的脖子比小靈更加纖長,高翹的耳朵和毛毯般的尾巴與小靈如出一轍,不過耳朵和尾巴處的毛色不是小靈的天青色,而是濃鬱的乳白色。


    它趴在雪地上,似乎奄奄一息的樣子,身下還有一小灘血跡。花語夕仔細查看,發現它傷在腿上,肉裏嵌著一枚箭簇,想來應是韃靼軍路過時在林中狩獵,不幸被流矢所傷,隨後自己咬掉了箭杆,隻剩下箭簇嵌在肉裏。


    小靈發出一聲悲鳴,舔舐著受傷小狸的傷口,又看看花語夕,似乎在請她幫忙救治。


    “都快忘了小靈是公的了。”花語夕早發現受傷的是一隻雌性通天狸,暗歎一聲對小靈道:“現在,你也學會英雄救美了。”


    她用劍幫受傷小狸取出箭簇,又為它敷了藥,處理包紮好傷口,最後又喂它吃了顆小靈常吃的鳥肉丸:“以後我就叫你小白,好嗎?”


    受傷的雌性通天狸力氣似乎有所恢複,叫了一聲,也不知是感謝她還是答應她為自己起的新名字。


    “好了,時候不早了,小靈你是想和我迴去,還是想和你的小白妹妹過夜?”花語夕一邊往迴走,一邊打趣地道。


    小靈雖然顯得戀戀不舍,對小白叫了兩聲後仍跟上花語夕的腳步。花語夕走了兩步,忽聽小白也叫了一聲,迴頭一看,原來小白竟踉蹌著腳跟了過來。小靈激動地停住腳步,和小白蹭起了脖子。


    “萬物皆有靈。”花語夕再歎一聲,摸了摸小白的腦袋道,“你要是願意,就跟我迴家吧。”


    疏林的另一邊,藍橋見風夜菱仍沉著臉,一副嚴肅的模樣,便試圖逗她說話。


    “吵死了。”風夜菱沒好氣地道,“我在想事情呢,找你的小花妹妹去。”


    藍橋苦著臉道:“還在生我的氣嗎?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就原諒我吧。”


    “原諒你?”風夜菱仍不正眼瞧他,“除非你答應我一件事。”


    藍橋精神一振道:“什麽事?”


    風夜菱正色道:“你要是能砍掉鬼力赤的臭頭,我就再不管你這些破事。”


    藍橋鬆了一口氣道:“嗨,咱們不就是為了殺他才來的嘛。”


    風夜菱沉聲道:“不要掉以輕心,畢竟鬼力赤武功高絕,又有近千人的親兵隊護駕,我們隻有一次機會,一擊之後無論成功與否,都必須立刻撤走。”


    藍橋這才恍然,原來風夜菱是在思忖這次刺殺行動的細節,有些委屈地道:“要是殺不掉他,難道你真不睬我了?”


    “說不睬就不睬。”風夜菱見他苦著臉,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噗嗤一笑,忍俊不禁地道,“哪能啊?逗你的啦,你是我的夫君,我不睬你,難道還留給靜姝姐嗎?”


    藍橋鬆了一口氣道:“就知道菱兒對我最好。”


    “不過說起靜姝姐。”她說到這裏忽然頓住,神秘兮兮的道:“你想不想娶靜姝姐?”


    “我……”藍橋沒想到她會有此一問,愣住不知該如何作答。


    “說實話,我不會吃醋的。”風夜菱笑眯眯地道。


    “想。”藍橋吐出這個字後,仿佛生怕風夜菱會因此不悅,馬上又解釋道:“但我同時也清楚地知道,你這賢妻在我心中的重要性。我有了你,再娶旁人,這對你、對她,都不公平。”


    風夜菱搖頭道:“靜姝姐不是旁人,對你不是,對我也不是。她是你情竇初開時第一個喜歡的女孩子,也是我除了你和哥哥等親人外最親近的摯友。況且……”


    “況且什麽?”藍橋聽她欲言又止,滿腹狐疑地問道。


    “況且……”風夜菱眨了眨眼,狡黠地一笑道:“況且你怎麽知道,你所謂的公平,有沒有被我們放在心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靖難英雄譜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端木南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端木南柯並收藏靖難英雄譜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