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橋和花語夕剛出燕王府,就聽一個脆生生的少女聲音在旁叫道:“藍橋哥,這位漂亮姐姐是誰呀?”


    轉頭一看,卻是已一年多沒見的朱清筱。


    “清筱,你怎麽來了?”藍橋笑著走到她身前,上下打量著她道,“你又長高了,也出落得更標致了。”


    朱清筱的容顏比一年前少了一絲稚嫩,多了幾分清秀,身材也更加挺拔。她亭亭玉立地站著,一襲長裙曳地,頭上掛著珠翠,嘴角帶著淺笑,好一派“有女初長成”的可人模樣。


    “藍橋哥真是的,來北平也不說先來看人家。”她雖又長一歲,性子卻仍是小女孩一般,嘟起小嘴道:“要不是聽恰好路過王府的下人說起,我都不知道藍橋哥竟來了北平。”


    “所以小郡主就匆忙打扮一番,到王府門口等你藍橋哥出來了?”花語夕見她孩童心性,忍不住掩嘴笑道。


    朱清筱瞪她一眼,卻不理她,隻是問藍橋道:“她到底是誰?”


    藍橋想起花語夕過去對朱清筱的傷害,正不知該怎麽答她,花語夕已屈身一禮道:“小女子花語夕,是藍公子新收的婢女。”


    朱清筱露出不相信的神色:“真的?”


    仍是在問藍橋。


    藍橋隻得苦笑:“是真的。”


    其實藍楓在迴到北平後,曾對朱清筱講過藍橋在京城收花語夕為婢女的事,那時他還一個勁地鼓吹他在那件事中起到的作用。


    當然,無論藍楓還是藍橋,都沒告訴過朱清筱,花語夕就是她最討厭的人,那個曾將她幽禁在廬州,又讓她摔斷了腿的“罌粟”。


    朱清筱看過美人圖卷,因此早在花語夕一出來時就認出了她,之所以這麽問,一方麵是她起初並不相信藍楓的話,隻當他是吹牛,二則是不相信藍橋真會把花語夕這樣一個“隻會唱歌跳舞的青樓女”不遠萬裏地從京城帶到北平來。


    現在聽花語夕自己承認是藍橋的婢女,朱清筱哼了一聲道:“你既是藍橋哥的婢女,那我的話你聽不聽?”


    花語夕笑道:“小郡主有吩咐,奴婢自是聽命。”


    藍橋不知朱清筱想幹什麽,正想勸她先換個地方再暢敘離情,忽然一個家將打扮的人小跑過來,隔遠朝他一揖道:“小人是冷教頭府上的家將,冷教頭聽說藍大公子來了北平,讓小人請藍大公子到府上去一趟。”


    藍橋一聽冷晗請他過去,自是不敢怠慢,交代花語夕等下過去找他後,便跟著那家將前往冷晗的府邸。


    朱清筱一步也沒動,直等藍橋去遠,才瞥了花語夕一眼道:“你跟我來。”說罷便帶路先行。


    花語夕跟在她身後,見她走路仍難免有些踉蹌,似乎右腿不太使得上力,莫說跑跑跳跳,就連稍走快些也很困難。


    她心下惻然,知道這條腿是當初自己在廬州郊外,把朱清筱從樹上推下時摔斷的,沒想到事過兩年,朱清筱仍未能痊愈。


    “你的腿……”花語夕輕聲道。


    朱清筱本是個嬌滴滴的小美人,卻被花語夕害得摔斷了腿,心中自是無盡的苦楚和憤恨,平日也最恨有人提起她的腿。


    她倏地停步,轉頭惡狠狠地看著花語夕道:“關你屁事!這是你一個賤奴婢該問的話嗎?”


    “是奴婢失言,請郡主小姐恕罪。”花語夕垂首道。


    “一句失言就可以嗎?”朱清筱怒道,“給我跪下,藍橋哥受你魅惑放任你,我就替他好好管教你一下。”


    此處雖不是燕王府的門口,卻也是條車水馬龍的大街,不時有路人經過。朱清筱讓花語夕當街跪下,委實讓她有些難堪。


    不過花語夕沒有太多猶豫,一整裙擺,從容在朱清筱身前跪下道:“郡主小姐恕罪,奴婢想再問一遍。”


    朱清筱瞪著眼道:“問什麽?”


    “郡主小姐的腿,在北平可有良醫診過?”


    “廢話!全北平的名醫哪個我沒看過?吃過的藥,紮過的針數都數不過來,這腿卻還是這個鬼樣子。”朱清筱仿佛被點著的火藥,氣得直跺腳道:“哪天若讓罌粟那賤人落到我手裏,我非活剝了她的皮不可!”


    “不應該呀……”花語夕黛眉微蹙,沉吟著忖道:“那種程度的骨折並不難治,北平的郎中沒道理治不好。”


    朱清筱見她心不在焉,更是怒不可遏:“你嘀咕什麽呢?”


    “沒什麽,奴婢是說,請郡主小姐懲罰。”


    朱清筱也不客氣,微微提起裙角,從裙下伸出一隻繡鞋道:“我這鞋有些髒了,你給我擦幹淨吧。”


    花語夕一怔,剛想問朱清筱用什麽擦,後者已沒好氣地道:“用你的袖子擦。”


    “遵命。”花語夕被她小孩子式的“惡劣”弄得啼笑皆非,一邊用衣袖為她擦鞋,一邊盯著她的小腿出神。


    “走了這麽多路,郡主小姐的腿酸不酸?要不要奴婢給你揉揉?”她膝行一步,仰頭看著朱清筱道。


    “也好。”朱清筱神色稍緩,在街邊的一條長凳上坐下,伸出一條腿道:“你揉吧。”


    於是花語夕一邊替她揉腿,一邊細察她的骨骼、肌肉和血流經脈,同時思索可能對應的病症。


    朱清筱看著花語夕秀麗的容顏,心中又是一股無名火起,冷笑道:“我知道你生得一副好皮囊,但你也給我記住了,不許勾引我藍橋哥,他已經有夫人了,而且是文昌侯府的大小姐。就憑你一個雞頭子的身份,給他提鞋都不配。”


    “是是是。”花語夕輕笑一聲道,“但我若不止一個雞頭子的身份呢?”


    朱清筱愕然道:“你什麽意思?”


    “有句話,奴婢不知當講不當講。”


    “有屁快放!”


    花語夕狡黠地一笑,忽地湊到朱清筱的耳邊,壓低了聲音道:“我就是罌粟。”


    朱清筱身子一顫,難以置信地看著花語夕道:“你說什麽?”


    花語夕也不解釋,忽然扯下一塊布料蒙在自己臉上,隻露出一對眼睛道:“小郡主使得真是一手好王八拳!”


    朱清筱大驚,又是慌張又是恐懼地向後一縮道:“你說什麽?”


    “反王八拳也沒用。”花語夕又道,緊接著雙手一拍,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這兩句話正是那時朱清筱和花語夕在樹上廝打時花語夕說過的話,一個字也不差,由於離得近,那些話隻有朱清筱一個人聽到,連藍橋也不曉得,最後那一聲“啪”則代表花語夕在朱清筱臉上打過的一個耳光。


    朱清筱這兩年飽受腿疾之苦,輾轉反側時總是能想起當初被花語夕打的情景,記得極是清晰,此時見花語夕再次說出這兩句話,還有最後那一聲拍手,立時如同午夜夢迴,顫聲道:“你真是罌粟?藍橋哥知道嗎?”


    花語夕歎道:“不僅他知道,藍楓也知道,他們隻是不願你想太多,沒告訴你罷了。”


    “你混蛋!”朱清筱揮手就是一掌,狠狠扇在花語夕的左臉上。她在天蓮峰跟葉雯學過一些內功,出手的力道遠非尋常小女孩可比,這一聲耳光極是響亮,引得路人側目。


    花語夕吃痛地捂著臉頰,卻仍是一笑道:“還忘了告訴你,我不但要勾引藍公子,要他被我迷得神魂顛倒,還要告訴他你今天是怎麽對我的,讓他和你斷絕關係!你一個外姓表妹,還防得住我枕邊夜話嗎?”


    “你!你……”朱清筱氣得臉頰漲紅,不住喘著粗氣,忽地從長凳上站起來道:“我和你拚了!”


    說著掄起拳頭又朝花語夕打去。


    “來咬我呀!你個小瘸子。”花語夕轉身便跑,朱清筱忙緊跟兩步,追著她再打。


    花語夕何等身手,哪會真讓朱清筱打到,隻不住地往人煙稀少的地方跑,然後出言不遜,繼續激朱清筱來追。


    朱清筱本就年幼,早被她激怒至把一切拋諸腦後,恨不得立時就和她打個你死我活。


    她不顧一切地追著花語夕,無論對方是穿過小巷還是跨過草叢。她見花語夕似乎也沒有跑得很快,便更下定了決心追上去和她拚命。


    花語夕引著朱清筱在城內兜兜轉轉,最後跨過一條三尺來寬的小水溝。朱清筱緊追不舍,毫不猶豫地跳過小水溝,如雌獸一般將花語夕撲到,掄起拳頭又要打她。


    “恭喜小郡主。”花語夕看也不看她揮在半空的拳頭,眨著眼笑道。


    “有什麽好恭喜的?”朱清筱的拳頭停在半空。


    花語夕指指她的身後,朱清筱迴頭一看,就看到了那條小水溝:“這是……”


    “小郡主連那條水溝都跳過來了,還哪有什麽腿疾呢?”


    “我真的……跳過來了……”朱清筱霍地站起,吃驚地原地走了幾步。


    花語夕也翻身坐起,笑吟吟地解釋道:“你的腿傷其實早好了,之所以還使不上力不能正常行走,其實是你心結未解。你自斷腿以來,變得愈發自卑,似乎一生都要毀在這條腿上似的。這種自卑就像一種惡毒的詛咒,讓你每日都活在痛苦之中,無法得到真正的解脫,哪怕你肉體上已經痊愈。”


    “所以你才……”


    “我知你恨我入骨,便故意用這個來激你,讓你重新從仇恨中找迴力量。”花語夕一攤手道,“你麵對外人,甚至麵對藍橋哥藍楓哥都會自卑,唯獨麵對你痛恨的罌粟不會,所以在追我的時候,自然而然也就忘了你的心病,你的腿早已無礙,跳過一條三尺寬的水溝,當然不在話下。”


    朱清筱也不知有沒有把花語夕的解釋聽進去,興奮地一會從水溝這邊跳到那邊,一會又從水溝那邊跳迴這邊,時而又張開手瘋跑幾步,開心得像個吃了糖的孩子。


    花語夕知她憋壞了,便也由著她跑跳,心道自己這記耳光,吃得總還不算太虧。


    “所以你真是罌粟?”朱清筱最後蹦蹦跳跳地迴到花語夕身邊。


    “如假包換。”花語夕莞爾道,“怎麽?還想咬我?”


    “害我吃了兩年的苦,我咬死你!”朱清筱試圖做出惡狠狠的樣子,最後卻又忍不住笑出聲來。


    那是伴著淚水的笑。


    花語夕沒想到她如此“沒心沒肺”,這麽快就忘了自己對她的傷害,既覺得欣慰,同時也有又還了一筆債的輕鬆感。她一竄而起,神色誇張地朝著一條空巷跑去:“啊啊快跑呀,小郡主咬人啦!”


    “好哇,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繞著彎罵我是狗!你才是狗,你全家都是狗!給我站住……”朱清筱撒腿便追,二女一追一跑,消失在斜陽下的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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