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傑銀盔銀甲,遠看仍是一副英挺青年的模樣。他臉上掛著吊兒郎當的不羈笑意,從容走到城門前道:“菱妹,好久不見。”


    “誰是你的菱妹?”風夜菱怒目圓睜,瞪著他道:“有種就上來和姑奶奶過兩招!”


    “可惜呀。”張仲傑仿佛沒聽到風夜菱的迴答,自顧自搖頭失笑道:“你現在這麽剛烈,一派寧死不屈的架勢,你的好夫君又在哪呢?”


    “關你屁事!”風夜菱一邊怒叱,手上卻毫不鬆懈,菱歌戟掃中一名南軍戰士的小腿,把那人掃得腿骨斷裂,慘叫著倒地。


    張仲傑仍是從容不迫的模樣,悠然道:“咱們在這打得要死要活,你家夫君說不定卻在暖帳裏和別的女人纏綿呢,菱妹,我真替你惋惜。”


    “你說花語夕嗎?”風夜菱再掃開麵前一人,輕描淡寫地道,“這事我知道,還是我讓他去的。畢竟有白瓢花大窯姐兒的機會,不錯過也算會勤儉持家了。”


    張仲傑愕然道:“你難道不吃醋?”


    “隻要我夫君高興,他殺人放火我都不攔著。”風夜菱冷笑道,“倒是你張公子,聽說你也在追求花窯姐兒,還鬧得軍中無人不知。然而她為何寧可不要名分地侍候我家夫君,也不願嫁你作正房夫人?其中緣故,你還是好好想想吧。”


    她一番話正刺中張仲傑的要害,反倒讓張仲傑尷尬地漲紅了臉,一時啞口無言。


    南軍中很多將士都知道張仲傑和花語夕的事,他們聽了風夜菱的話,甚至還有人忍不住想笑。


    風月明見是機會,挺劍便上,雙方再次戰至一處。


    隻風夜菱心裏仍有些不是滋味。


    她嘴上雖然說得磊落,其實更多還是為能在氣勢上壓倒張仲傑,但真細想張仲傑的話,仍不免暗暗泛起一陣難言的酸楚。


    夫君,你此刻到底在哪啊?


    她終究再非以前那個喜歡矯情的大小姐,當燎原十三式的絕技再次使出,她很快也就忘了這件小事,全心投入到眼前的激戰當中。


    菱歌戰戟上下翻飛,破空之聲唿唿作響,一開始好多南軍見風夜菱是女子,都把她這邊當作主攻的方向,直到一批又一批的南軍戰士倒在菱歌戟下,才醒悟這位侯府大小姐並不好惹。


    由於風夜菱吸引了敵人大部分的注意力,雲河一側反倒壓力一輕。張仲傑敏銳地察覺到這一形勢,立時雙手箕張,鷹爪般撲向雲河。


    雲河隻覺幾根氣絲如蛇一般纏住自己的四肢,然後就見張仲傑衝天而起,手掌直往他的頭頂按來,想要閃避卻動彈不得。


    幸好風月明及時趕到,以長劍斬斷氣絲,使雲河得以安全撤下。


    張仲傑不屑地道:“螳臂也能擋車?”索性舍了雲河,雙手不斷在拳、掌、爪、指間切換,狂風暴雨般攻向風月明。


    風月明本是一代天驕,奈何張仲傑有四象無極功為助,功力更壓過風月明一籌,很快把風月明打得疲於應付。


    他縱然劍法精妙,卻也隻餘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


    風夜菱看得心中著急,主動踏前一步,使一招“千裏同風”,菱歌戟劃出一道閃亮的半圓,把周遭的六名南軍戰士全數掃倒,騰出一大片身前的空間。


    她這樣做是為從側麵攻擊張仲傑,和風月明形成兩麵包夾,不料她剛一出手,忽覺被一樣重物勾住她的戟頭。


    定睛一看,竟是一把生了鏽的長柄鐮刀。


    鐮刀被一個身著怪裝者拿在手裏,此人一身紫黑色的華服長袍,頭上還帶了頂古代帝王戴的玉冕,把一張陰惻惻的臉藏在玉冕垂下的骨質掛飾之後,不但和周圍的長槍隊戰士顯得格格不入,簡直活似從帝陵裏還魂爬出來的秦始皇。


    風夜菱隻看得背脊一陣發涼,喝道:“你是何人?”


    “鄙人秦政。”那人說話的聲音又尖又細,太監般讓人聽了極不舒服,“張大帥座下四象使之一,‘幽冥’是也。”


    風夜菱曾聽藍橋講過張仲傑和他的四象使,包括他在京城遇到過的另一位四象使範青藤,沒想到自己在這也遇上一位。


    “管你是幽冥還是幽暗,先吃我一戟。”她一招玉龍升天,戟頭猛地向上竄起,疾挑秦政下頜,卻不料秦政袍袖不動,如離地懸浮般上身僵直地向後飛退,同時長柄鐮刀挾著疾風,掃向風夜菱的雙腳。


    風夜菱一驚,忙跳開一步閃過鐮刀,待想再找秦政,早已被又湧上來的南軍戰士包圍。


    張仲傑哈哈大笑:“誰有本事抓住這壞脾氣的小姑娘,我就把她賞給誰。”


    琅琊軍戰士見他們的大小姐被敵人圍住,馬上發起一波衝殺,試圖把包圍圈衝開一個缺口。


    但修煉了四象無極功的長槍隊戰士個個身強體壯,每出一槍還都含著真力氣勁,能勉強守住城門已是不易,遑論衝到口外救迴風夜菱。


    “不要管我!”風夜菱大聲喝止試圖拚命為她解圍的琅琊軍戰士,同時暗悔自己過於冒進,心道現在落入這些戰力遠超常人的南軍戰士的包圍,再想脫身簡直千難萬難,為免力竭之後遭擒受辱,她必須找機會自盡了斷。


    風月明和她在人縫之中對望一眼,瞬間明白了妹妹的心意,忙道:“再等一下,我們希望就快來了,你看山下那邊,那是什麽……”


    他怕風夜菱自盡,本是隨意地指向山下,結果卻真的見到一支隊伍黑雲似的壓來,雷鳴般的馬蹄聲從山下的緩坡響徹雲霄。


    “是燕王的援軍到了!”風月明聲音嘶啞,麵頰因過分激動而漲紅。


    山城上下一片歡騰,琅琊軍的戰士們看到希望,更是人人奮勇,試圖把風夜菱從長槍隊的圍困中搶救出來。


    鑼聲響起,原來是盛庸命張仲傑暫停攻城,急召他的隊伍退迴本陣。


    “算你們走運。”張仲傑惡狠狠地丟下一句話,極不情願地命令士卒穩步後撤。


    風夜菱喜極而泣,和風月明緊緊相抱,夏霜也興奮並擔心地跑過來,拉著風夜菱的手一個勁地搖晃。


    “看,姑爺在那呢!他沒有對不起小姐!”夏霜遙指著朱棣帥旗下如小黑點一般的藍橋說道,似乎早忘了當年藍橋初至侯府時,還是被她刁難得最多。


    “就你眼尖,是不是想著隨我陪嫁了他,以後也有機會侍候他呢?”風夜菱笑著掐了掐夏霜的臉蛋,隻把後者臊得連忙溜走,躲入人群再不敢出來。


    朱棣的十三萬大軍如漲潮般漫上山城北側的緩坡,和盛庸陳在東側緩坡上的五路大軍相隔兩箭之地對峙,雙方箭在弦上,一場大戰一觸即發。


    燕軍多是騎兵,彼此間距較大,其排陣所占的空間甚至比盛庸的二十二萬大軍更廣,氣勢也並不弱於對方。


    盛庸目光深邃地打量著朱棣的陣型,雖竭力保持從容自若的神態,其實卻是有苦自己知。


    他固然在兵力的數量上多於對手,但仍有三條劣勢,任何一條都可能讓他兵敗如山倒。


    早先有探子快馬來報,說朱棣繞過馬穀山,偷襲濟陽大營。當時他心中震驚,表麵卻不動聲色,讓探子迴去再探再報。


    他為保持軍隊士氣,並未把這個消息告訴給任何人,隻一味發動對山城的猛攻,企圖在朱棣援軍趕到之前攻陷山城。


    然而麵對琅琊軍及風家兄妹的頑強抵抗,眼看張仲傑的長槍隊就要破進城門,朱棣的大軍卻似有熟人帶領般比他想象得更快一刻抵達。


    如今濟陽大營淪陷,糧草輜重被燒,山城又久攻不下,將士急躁不堪。


    拖是不能拖的,因為大軍失了後援,拖下去隻會讓自己更加被動。


    也不能退,此刻他兵力占優,平白無故退兵不但會給朱棣鐵騎以銜尾追殺的機會,更讓自己在軍中喪失威信。


    排除掉拖和退,剩下的選擇就隻有戰。


    戰的話,己方眼下勞師無功,士氣弱於燕軍,要想在決戰時占據優勢,必須先在氣勢上壓倒對方。


    盛庸微微一笑,已想到壓製對方氣勢最有效的辦法。


    那就是發起單挑。


    若論單打獨鬥,在冷晗受傷的情況下,他自信燕軍陣中無人是他對手,即使朱棣拒絕他的單挑請求,也會因被戰士認為是怯戰,而致士氣受挫。


    “盛庸在此,誰敢和我單打獨鬥?”他想到這裏,忽然打馬排眾而出,手持長槍遙指王旗下的朱棣,“或者想當縮頭烏龜也可以。”


    南軍將士哄然大笑。


    朱棣戰刀出鞘,拍馬就想上前,卻被藍楓勸住:“我知道大王武藝超群,不懼那盛庸,隻是刀劍無眼,大王萬金之軀,不好輕易涉險。”


    藍橋也道:“沒了盛庸,南軍自可另擇將帥,若大王有個三長兩短,奈百姓何?”


    朱棣強壓著怒火道:“他這擺明了是挑釁,我若怕他,氣勢上就先輸一籌。”


    “讓我來會會他。”藍橋一笑,驀地抽出流光劍,把劍鞘丟給藍楓拿著,然後一踢馬腹快速來到陣前,直麵南軍三十萬大軍的最高統帥,鐵麵將軍盛庸。


    “小姐快看,他們那是單挑嗎?”夏霜忍不住又跑迴風夜菱的身邊,指著兩軍陣前的開闊地道,“姑爺不會有事吧?”


    “不會的,不會的,他新創的武功可厲害了。”風夜菱撫摸著夏霜的頭發,眼也不敢眨地盯著山下即將開始單挑的二人,嘴上雖安慰著夏霜,心中卻比她更加不安。


    藍橋坐在馬上,虎背挺得筆直,大氅被山風吹得獵獵飛舞,英姿挺拔。


    盛庸距他約五十步,正午的陽光在他的鐵麵具上反射出黑亮的異芒。


    武將的陣前單挑與江湖對決不同,雙方於萬軍注視之下騎馬各據一方,待一通鼓響,便相向殺奔而去,在二馬交錯而過的瞬間對攻一招,是為一迴合。


    若不分勝負,二人便會被戰馬帶得向兩旁分開,然後雙方分別調轉馬頭,重新迴歸對峙,待第二通鼓響,再次相向攻殺。


    其與江湖對決最大的差異在於,必須在二馬交錯的瞬間完成出招,不能行雲流水地連續發動進攻。因此比起繁複精妙的劍法,簡單粗暴的長兵器往往更占便宜,其不但增加了招式的攻擊範圍,在氣勢和力道上也更勝短兵刃一籌。由於交手之後二馬錯開,長兵器一招過後招式用老收招迴氣較慢的缺點也不複存在,是以世之良將多佩以大刀重戟,又或長槍長矛等長兵器。


    盛庸手持長槍,目光如電地盯視著藍橋,藍橋拿著流光劍,卻是一副灑然隨意的輕鬆模樣,仿佛參加朋友家宴時輸了猜拳的酒後獻藝,而非關乎幾十萬大軍勝負的陣前對決。


    “咚!咚!咚!”


    第一通戰鼓敲響,雙方士兵一齊呐喊,幾十萬人的喊聲響徹整片緩坡,就連在半山腰上觀戰的風夜菱等人也聽得極是清晰。


    “小姐,我怕……”夏霜緊張地捏著風夜菱的衣角,而風夜菱因為同替藍橋擔心,甚至再說不出安慰她的話。


    兩馬開始啟動。


    藍橋把流光劍抬至與肩同高,卻仍一副虛不著力的樣子,根本稱不上是什麽劍招。


    盛庸的目光同樣讓人捉摸不定,他兩手輕握住長槍的一端,槍尖微微顫動伺機待發,仿佛隨時可攻向對手的任何部位。


    伴隨著兩軍將士山唿海嘯般的喊聲,二人的戰馬迅速接近,到彼此接近到不足十步的距離,盛庸狂喝一聲,長槍電射而出,直搠藍橋咽喉,試圖憑借長槍接近兩丈的長度,不理藍橋的流光劍,搶先一步把他刺殺。


    在後方掠陣的陳暉何福等人喝一聲彩,眾軍士立時再度齊聲高喊,聲徹雲霄地為主帥助威。


    藍橋仍是那副瀟灑隨意的樣子,暗中卻依風月明傳授的法門,把真氣注入馬兒的經脈,形成“人馬一體”的緊密聯結。


    他輕拍馬背,戰馬倏地一改前衝之勢,朝側前方猛一轉向,以一個隻要是騎過馬的人都絕難想象的姿勢再向旁一竄,使藍橋避過刺喉的長槍,流光劍則妙到巔毫地側劈在槍尖盡處。


    深諳武道的風月明心中叫絕,藍橋這招最讓人意外的,一是利用“人馬一體”之術使戰馬陡然變向,使盛庸氣勢最盛的一招落在空處,二是準確把握到盛庸因槍勁刺空而急欲變招的心態,抓住對方氣勢由盛轉衰的刹那,以流光劍猛擊。


    “當”!


    盛庸上身一晃,長槍收至身後,兩匹戰馬迅速錯開,往相反的方向奔去。


    朱棣身後的大軍,連帶山城上的琅琊軍爆起一片歡唿,隻因人人都看出剛才那一迴合,是手持短兵器的藍橋稍占上風。


    此刻雙方易位,藍橋踱馬在南軍陣前,盛庸則在朱棣陣前迴轉。


    張仲傑咬著牙低聲道:“不如我趁機做了這小子。”


    藍西野連忙勸止:“這隻會壞了戰場規矩,不但激怒對方的大軍,且讓我軍戰士因羞愧而抬不起頭來。”


    這些話隨風飄入藍橋耳中,他的心卻仍舊平靜無波,仿佛不計較任何成敗得失。


    “咚!咚!咚!”


    第二通鼓響,雙方再次縱馬交戰。


    這次盛庸吸取上一迴合的教訓,把長槍舞作一片槍幕,任藍橋的戰馬如何變向,都跑不出他的攻擊範圍。


    藍橋眼見得盛庸槍影綽綽,一時竟分不出其中虛實,心中暗歎對方槍法了得,一劍斬在槍影的正中處。


    “當”!


    二人同時劇震,藍橋被槍上傳來的真氣震得氣血翻湧,難受的差點一口血吐出來。


    他這才意識到盛庸的功力之深,似已直逼九天風雲榜的級數,但以這種程度的槍法武功,為何他過去卻從未聽說有這號人物?


    看來無論是江湖、民間還是朝野軍方,藏龍臥虎的高人都比比皆是。


    但藍橋豈是輕易服軟的人?當第三通鼓響過,他縱馬再攻,使出望海潮劍法中的激流式,將真氣匯集到流光劍上,趁盛庸槍尖掃來的瞬間猛力一擊,真氣如驚濤海浪般襲向對手的長槍。


    盛庸亦是一驚,顯然沒想到眼前這年輕人能迸發出不遜於自己的氣勁,他的長槍尚來不及收勢,就見藍橋驀地飛離馬背,人劍合一地又往他眉心刺來。


    這是藍橋臨場發揮的獨特戰法,為的就是在二馬交錯的瞬間利用劍法出招快的優勢,能多攻出幾招。


    此乃一招“漩流式”,流光劍的劍刃如削蘋果般精巧地剜出一個小圓弧,好似要把盛庸的麵具挑下來。


    盛庸知道長槍來不及救近身之險,索性伸出兩根手指,於麵前一寸處險之又險地夾住藍橋的流光劍,同時長槍猛掃,攻向藍橋下盤。


    藍橋哈哈一笑,一腳踢在盛庸的槍尖上,趁二人真氣激撞的同時撤劍飛退,又落迴到已錯開數丈的馬背上。


    二人戰至此刻,雖才不過三個迴合,卻都已使出渾身解數,其中驚險之處,非親臨其境難以體會。


    藍橋雖然尚未露出敗象,風月明卻看得眉頭緊鎖,沉聲道:“這個盛庸大不簡單,他的槍法非常厲害,隻怕我也不是他的對手。”


    風夜菱深悉哥哥的厲害,立時更為藍橋擔心起來。


    卻見兩軍陣前,藍橋和盛庸兩騎反複交錯攻殺,眨眼間又戰了三十迴合。


    藍橋的流光劍雖不足四尺長,卻可利用戰馬的變向,以及靈動的身法彌補缺陷,他時不時地飛離馬背,每一迴合都能趁機攻出兩到三招。


    盛庸在逐漸熟悉藍橋的戰法之後,也找到了應對之策。他的長槍從不全力進擊,每次都留下兩三分的餘地,以應對藍橋快速的變招。他的功力深不可測,槍法亦在純熟中充滿了令人難以想象的各種變化。


    如果說藍橋的劍法似海潮似風暴,那盛庸的槍就像是在深淵裏不住攪動的潛龍,二人交戰處時而怒濤狂嘯,時而龍遊九天,隻把眾人看得如癡如醉,再沒有誰能斷言此戰的勝負。


    雙方將士初時還不忘呐喊助威,到後來早已喊啞了嗓子,使幾十萬人環繞的決戰場變得靜寂無聲。


    朱棣一把推開擊鼓的小校,拿起鼓槌親自擂鼓,燕軍的士氣立時又高漲起來。


    待二人戰至八十迴合,藍橋見盛庸的槍法仍沒有絲毫亂象,不禁心中感歎,此人若單論功力之深厚,隻怕比當年的藍若海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藍橋的真氣主要來自天地靈氣的補充,以橐龠之法隨用隨取,幾乎可以說是“取之不竭”。但他終究也是肉體凡胎,並非成仙成聖,即使真氣可以得到補充,但肌肉和精神的疲憊,仍一陣陣襲向他的大腦。


    畢竟昨晚一夜未睡,今天又一直在趕路,在這樣的高手對決中,如果精神無法集中,那實與自殺無異。


    況且他和盛庸已從午後戰至黃昏,再這麽打下去,誰也不知還會生出什麽變數。


    朱高煦能否擋住鐵鉉的援軍?穆陵關的平安尚有八萬大軍,亦不知會馳援何處。


    藍橋決定速戰速決。


    這是個極其冒險的決定,因為在他和盛庸過去的八十迴合中,他已認清自己和對方的功夫隻在伯仲之間。他唯一的機會就是利用自己真氣可以隨時補充的優勢,等把盛庸的真氣消耗殆盡,再戰而勝之。


    然而盛庸氣脈悠長,並且在陣前單挑的情勢下,雙方每交一招都會因馬兒跑開而獲得再次迴氣的時間,這也使得他對盛庸氣力的消耗變得十分緩慢。


    在這種情況下主動求變,藍橋不確定這是不是個明智的選擇。


    但他決心一試。


    “咚!咚!咚!”


    鼓聲第八十一次響起。


    藍橋盯著盛庸,雙目露出決絕的神色,驀地縱馬奔騰,在距離對方九尺遠時攻出一劍。


    他把全身真氣盡數匯聚在流光劍上,流光劍因而亮得刺眼,仿佛被他持在手上的一個小太陽。


    盛庸卻看得心中發笑。


    流光劍不到四尺長,就算加上手臂也不過六七尺,他在九尺之外出招,打空氣嗎?


    盛庸氣沉丹田,手中長槍如蛟龍出海,猛地刺向藍橋身下的馬兒。隻要戰馬倒下,到時候他要殺要擒,對手還不是隻能任由著他擺布?


    藍橋眯起雙眼,淩空劈出一劍,卻陡然把流光劍脫手甩出。流光劍在半空打了個轉,當劍鋒再轉上來時,正斬向盛庸的麵門。


    這是他望海潮八式中的“清流式”,流光劍看似脫手擲出,其實卻有一條看不見的真氣牽引,不虞招式落空。


    他直到此時才使出這一招壓箱底的絕技,為的就是出其不意。


    盛庸早防著他再生變化,見他把流光劍脫手甩出,長槍猛地一揚,橫在劍鋒之前。


    隻要擋住這一招,藍橋沒了武器,還拿什麽和他打?


    然而和發生了無數次的金屬撞擊聲不同,這一次槍劍交擊,發出的聲響不是“當”,而是“嗤”。


    就像燒紅了的鐵塊,猛地置入冷水中一樣。


    盛庸的長槍被流光劍隔空一劃,竟然像豆腐般被斬斷成兩截,左右斷開。


    然而他槍杆雖斷,真氣尚存,流光劍撞在他接續左右斷槍的氣勁上,發出“嗤”的一聲,隨即向後彈開。


    藍橋神乎其技地接住彈迴來的流光劍,同時心中大叫可惜。他方才付出真元受損的代價,將全身真氣注入流光劍,本以為可以一擊致命,卻不料僅僅是憑借流光劍的銳利斬斷了對方的槍杆,終究未能傷到對方分毫。


    他的心法是以自身作為橐龠,虛而不屈,動而愈出。然而此刻他一身的真氣全都由流光劍泄了出去,天地靈氣縱是泉湧補入,也不是一瞬間的事。


    二馬交錯而過,各自朝對方的陣前衝去。


    盛庸手持斷槍,忽然反手一揮,將兩支斷槍朝藍橋的左右後心擲去,目睹一切的藍楓不禁失聲疾唿:“小心身後!”


    其實藍橋早聽到斷槍飛來的破風之聲,但苦於真氣尚未恢複,即使揮劍抵擋,也必然會被盛庸斷槍上附帶的內力重創。


    他事到臨頭忽然靈機一動,左右袍袖一揮,藏在袖中的那兩柄匕首激射而出,堪堪擋住飛來的斷槍,隨即雙雙被擊落在地。


    單看那兩柄被撞得扭曲變形的匕首,就知道這兩杆斷槍若打在人身上,會有怎樣驚人的威力。


    斷槍因碰到匕首失了準頭,從藍橋的兩鬢旁閃電般掠過,把所有希望藍橋獲勝的人都驚出一身冷汗。


    風夜菱死死掐住夏霜的手臂,把她的肉都掐白了,而後者直到斷槍落地才意識到疼,“哇”的一聲叫了出來。


    小麻雀不知何時也來到風夜菱身旁觀戰,此時見藍橋借以救命的兩把匕首正是在大鹿島時曾借給她的,心中亦是感慨良多。


    朱棣見戰機已至,高唿一聲“殺”,燕軍戰士們立時催馬而出,騎兵向兩側展開成一個“雁翅陣”。朱能在左丘福在右,朱棣自領中軍,大軍形如蒼鷹展翅,以最方便衝鋒的姿態潮水一般向南軍攻去。


    這雁翅陣可把騎兵的衝擊力和機動性優勢發揮到極致,尤其善在開闊的地形作戰。尋常軍隊若正麵迎擊,極易一觸即潰,若向後退,則逃不脫兩翼的騎兵合攏包抄。


    盛庸縱馬奔迴己陣,知道今日一戰已失了先機,一邊命陳暉部與何福部交叉掩護,一邊命後隊變前隊,大軍有條不紊地徐徐向東撤退。


    敗而不亂,盛庸雖在山城一戰吃了小虧,卻因退而有序,基本無損大局,盡顯名將之風。


    朱棣帶人追了一陣,見天色已晚,知道再占不到什麽便宜,又怕遇到埋伏,便不再追,命大軍在山城下的緩坡上安營紮寨。


    不久後朱高煦也率領朵顏三衛趕來會合,說成功擋住鐵鉉,後者見沒有機會,已撤兵迴了濟南,眾人聽後自又是一番歡喜。


    當晚,風月明在山城設宴,款待遠道來援的燕王和其手下的高階將領。


    山城備戰已有數年,食物儲備極為豐富,除了缺少新鮮的瓜果蔬菜,各類醃菜、熏肉、臘腸、菜幹和香料應有盡有,各式藏酒也多達數千壇。


    眾人邊吃邊喝邊聊,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欣喜與慶幸,朱棣絲毫沒有帝王架子,與東道主風月明談笑風生,慶賀共同挫敗盛庸的進犯。


    其中聊得最多的,自還是盛讚藍橋方才那一戰。


    “你可真是找了個好妹夫。”朱棣嗬嗬笑著,將杯中的青菱酒一飲而盡,“今天他給我軍掙了顏麵,說他是一戰成名也毫不為過。”


    山城藏酒雖多,由風夜菱親手釀造的青菱酒卻隻有十幾壇,自是隻有最尊貴的客人才夠資格享用。


    藍橋笑著拍了拍風月明,道:“有好妹夫的前提是先有個好妹妹,山城的事我都聽他們說了,多虧菱兒作戰勇猛,你們才能撐到援軍趕來。”


    風夜菱被他直言誇讚,不好意思地垂下了頭。


    施妙兒則白他一眼道:“那你還不好好想想,等下要怎麽犒賞大姐頭?”


    藍橋一臉壞笑地湊到風夜菱耳邊道:“晚上讓為夫侍弄菱兒沐浴如何?”


    風夜菱騰地一下紅了臉,忙推開道:“才不要,夫君今天也累壞了吧,要不咱們……”


    她見朱高煦躡手躡腳,支著耳朵沿牆根過來,連忙止住話頭,狠狠瞪了藍橋一眼,轉和白沁說話去了。


    朱高煦悠然踱到藍橋身邊,先呷了一口酒道:“我就佩服你這一點,家花野花都兩采不誤。”


    藍橋知他誤會自己昨晚已采了花語夕這朵“野花”,忙警惕地看了風夜菱一眼,見她沒有留意自己這邊,悶哼一聲道:“別瞎說。”


    “知道知道,保證不讓嫂子聽到一點風聲。”朱高煦故作正經地伸出一隻手掌,裝模作樣似要發誓,旋又沒正經地問道:“怎麽樣?春心散的滋味如何?花大家的柔情有否讓你終生難忘?”


    藍橋不想承認自己其實沒有“采花”,因為那隻會引朱高煦嘲笑,便含混不清地道:“明知故問,你不是在家裏試過嗎?”


    “那是相當的有效!”朱高煦得意地道:“雖說後來被父王揍了,但那時府裏發生的事,我過了這麽多年都還記得清楚。聽說這藥還是花大家親自研製的配方,她最後落到你老兄手裏,算不算是作繭自縛?”


    藍橋怕他追問自己和花語夕的事,忙裝作感興趣地追問道:“你府裏當時發生什麽了?”


    “嗨,我當時不是把春心散下到婢女的茶水裏嘛,後來府上的近百名婢女就全都……”朱高煦怕別人讀出他說的話,以手掩唇道:“她們有人到我跟前搔首弄姿,有人大白天忍不住去找她們相好的,也有人把自己關在房裏不好意思出門,總之什麽樣奇怪的反應都有,可有趣了。”


    “後來呢?”藍橋又問,“要是有人找不到相好的對象排解,那該怎麽辦?”


    “沒相好的就隻能自己苦熬了唄。”朱高煦笑道,“你可能不知道,這春心散最特別的地方就在於,它無法可解,無論你服藥還是喝涼茶什麽的,都解不掉,且藥性還會越來越強,到最後甚至神誌迷糊,直到十二個時辰以後,才逐步緩解。”


    “十二個時辰?”藍橋心中一驚道:“此話當真?”


    “我騙你幹嘛?”朱高煦不無得意地道,“當時有幾個丫鬟怕自己犯迷糊做出什麽丟人的醜事,還讓我把她們綁在房間裏,直到藥性散了才放出來,我算著時辰的。”


    “那……”藍橋想起仍被關在朱棣營中的花語夕,心中更加焦急,暗道她早上說已沒什麽事,莫不是撒謊騙他哄他安心的吧?


    他這番心思不便明說,卻越想越是不安。臨走時他見花語夕被關進站籠,若是藥性未解,那豈不……


    藍橋簡直不敢再想下去,他要立刻去找花語夕。若從她服下春心散時算起,還有兩個多時辰才滿十二時辰。


    他同朱高煦告罪一聲,把風夜菱拉到一旁無人處道:“我今晚可能無法陪你了,我想……”


    “是為了花語夕吧?”風夜菱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掩住藍橋的嘴,“我都聽他們說了,說你智擒花語夕,又讓她棄暗投明給燕王指路,這才有了後來的偷襲濟陽。”


    藍橋細察風夜菱的神色,見她似乎並不知道春心散的事,暗暗鬆了口氣。


    “你……你不會生氣吧?”他試探地問。


    風夜菱在他肩上輕錘了一拳,笑罵道:“我有那麽容易生氣嗎?把我當善妒婆了?”


    “你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我和她之間真沒什麽。”藍橋見風夜菱的目光有一絲狡黠,想要解釋,又怕越描越黑,不禁懊悔沒有早些把花語夕身份的秘密告訴她。


    風夜菱斂起笑容,伸手撫了撫藍橋的麵頰,一臉正色卻柔聲地道:“去帶她迴來吧,到時我和她談談。”


    藍橋又仔細盯她看了良久,確認她不是說反話後,便摸了摸她的頭,從風月明設宴的小樓裏出來,牽了匹戰馬下山。


    時間緊迫,就算還有誤會,也隻能等迴來再向她解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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