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陳景行和宋悅,他們年齡相仿,因相親結識。聽說陳景行第一眼並沒有看中宋悅,得知這個消息,宋悅在迴去的路上就哭了。她想要繼續接觸。陳景行聽說以後,就同意了。


    再後來,兩人結婚了。他們的前半生,陳景行賺錢養家,宋悅相對清閑;後來宋悅仕途平順,變得忙碌起來,陳景行幹脆辭了工作,在家帶孩子。


    在那個年代,這其實是相當不可思議的。


    陳景行是個挺厲害的數學老師,通過輔導學生賺了很多錢。但他心裏一直有個文學夢,不僅經常給我和鬆露講人文歷史,還會專門抽時間寫小說。


    可惜他在文字方麵始終差點天賦,陸陸續續寫了上百萬字,結果總不盡如人意。


    在陳景行的薰陶下,我和鬆露從小就對書籍感興趣。我們不光愛看書,也喜歡寫作。鬆露甚至在初中時就發表了人生中的第一部 短篇小說。


    等她上了高中,對歷史愈發感興趣。鬆露在晚上吃飯的時候給我們分享了許許多多她的奇怪腦洞,其中不少是戲說歷史,每個故事都講得有模有樣。


    或許是受了鬆露的啟發,又或者是父女間的心有靈犀,陳景行用半年時間創作了一部長篇歷史小說《亡秦》。


    這本書相當成功,一經推出便大受好評。陳景行很快變得小有名氣,他終於找到了適合自己的路。如此一來,父母雙方都事業平順,我們家著實過了一段殷實日子。


    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那件事,我和鬆露應該都會成為精英階層的一份子。


    那是高二的一天,陳景行迴到家裏,很興奮地表示自己要參加一個保密大項目,需要出差一段時間。等他再迴來,就會騰蛟起鳳、名留文壇,我們家就能搬到河畔的小別墅去啦!


    得知這一消息,全家上下都很興奮。陳景行還許諾我和鬆露的畢業旅行可以安排到國外去,甚至……留學也不是不可能。


    那個項目確實很成功,風靡全國,引領潮流,成為了中國電視劇史上的一座豐碑。然而它的成功,並沒有署以陳景行的名字。


    「我的創意,我的故事,他憑什麽!」又一場酩酊大醉後,陳景行在家裏肆意發泄著憤怒。


    後來我們才知道他把新房首付的錢用於投資,以為很快就能再賺一筆,結果卻遇上了金融危機,血本無歸。


    麻繩偏挑細處斷,也偏偏是這個時候,宋悅生病了,醫院確診乳腺癌。


    好在是早期。


    最初的慌亂過後,我猛然發現,錢和疾病,其實未必會是最沉重的負擔。


    猛然間崩盤的家庭關係才是。


    我的父母,突然變成了我不認識的樣子。


    父親睿智浪漫,母親幽默包容,妹妹機靈可愛,本人玉樹臨風——這曾是我少年時期大言不慚寫在作文裏的描述。


    我曾真心地為自己出生在一個幸福的家庭裏而感到無比的快樂。


    然而,這一切在我高三那年,成了如夢泡影。陳景行跳樓自殺,宋悅隨之而去。


    「你真的沒有發現嗎?」坐在空蕩的家裏,鬆露木然問我。


    ……怎麽可能。


    隨著年歲漸長,時移勢易,我漸漸發覺我那了不起的父親陳景行,原來不過是個普通人。他目下無塵、自命不凡、心比天高,而幽默包容……不過是我那心力交瘁的母親宋悅用以遮掩失望的方式。


    原來,我以為的愛情,充滿了自私漠然和粉飾太平。


    因為工作請託了父親這邊的關係,母親在婆家一直抬不起頭來。哪怕日後她取得的成功都源於自己的努力,可那開始的一小步,就註定了她會是弱勢的一方。陳景行清楚這一點,卻不願替她說話,因為他的妻子在事業上的成功愈發體現出他的無能。


    然後,重壓之下,一次意外越界,一生自我折磨。


    「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呢?」有其父必有其子,那個時候的我竟然還在難以抑製地對躺在床上的人抱怨。


    如果我早一點知道,就能替她說話,把綿裏藏針的話語都擋迴去,讓鬱鬱寡歡的人重新展露笑顏。


    事後迴想起這一切,我隻恨不得再抽自己幾記耳光。


    年少的我把時間用在了談情說愛上,忽略了身邊最親近的人。我知道這份親子關係是不對等的,卻自私地選擇了逃避。


    我甚至還在期盼,如果她也可以自私冷酷一點就好了,那麽就不會受傷,不會處於下風。她還會是那個豁達幽默、一直替我解決煩惱的人。


    她那麽聰明,看透了一切,卻偏偏沒有點醒我。


    我想,不是沒有怨懟的。


    母親的突然生病讓陳景行方寸大亂,他短暫清醒了一段時間,在家和醫院的往返路上疲於奔命。沒有時間自怨自艾的陳景行曾經讓我們重振信心。然而很快地,他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他沒有那個耐心照顧病人。


    富家公子對貧家女的眷顧,是稀有卡,也是限時卡。隻能作用於同富貴的快活時光,卻不能一起遍嚐人生的苦澀。一時的痛苦,他當做體驗生活……隻是體驗。


    陳景行和宋悅的愛情故事讓我明白,一個人可以投入愛情,卻不能相信愛情。


    愛情總會變質。壞的也好,好的也罷,我時刻提醒自己調低預期,能依靠的隻有自己。


    畢竟,連親生的兒女都不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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