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亮啊?迴來啦?你帶我們家小傻子去哪兒啦?一天一夜沒迴來。」


    「沒……沒去哪,陶叔。」


    喝上頭的陶榮成是什麽得性,別說小七,連阿亮都親眼見了不知多少次。他畢竟隻有九歲,陶榮成身材又長得高大,這樣一個不知會做出什麽事的酒鬼向他走來,多少讓他有些畏懼。


    好在陶榮成沒追問的意思,反而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隻是接下去說話,讓他低著腦袋掉頭就走。


    「阿亮啊?你也長大了,真中意小七,那就迴去跟你爸拿糧票來買啊?娶不娶她沒關係,玩玩兒再送迴來也可以,不然等你們都上了學,那可就沒機會了。」


    看到阿亮落荒而逃,陶榮成哈哈大笑,又高聲喊道:「別走啊,進來坐坐,你方姨見到你一定很開心……嗝……」


    誰知阿亮聽到後,更是撒開腳丫子就跑,飛一般地逃離現場。


    一旁冷眼旁觀的柳期,情緒從苦惱一路飆升為憤怒。她情不自禁地握緊拳頭,一邊納悶著現在的社會道德都淪落至此了麽,一邊拚命壓抑著從左腳洶湧而起的熱流。


    憤怒正是觸發「遺蹟」的最好鑰匙,如果可以,她隻需要一秒鍾就可以把陶榮成撕成碎片。但是理智告訴她不行,因為他是小七的父親。親生女兒手刃生父,這種劇情,她不能隨隨便便就越俎代庖。


    望著阿亮消失在巷道中,陶榮成打著酒嗝轉了過來,不料突然抬起一腳,狠狠地踹在柳期腰間。猝不及防之下,柳期跌倒在地,半個臉龐沒入一窪渾黃的積水之中。


    「媽了個巴子,你一個死殘廢整天瞎跑,跑什麽跑,搞得老子每天少領兩張糧票,你賠啊?!我再讓你跑!」


    嘴上唾沫星子四濺地罵著,陶榮成一腳接著一腳踹在柳期身上,絲毫不顧年僅七歲、備受病痛折磨、又明顯營養不良的女兒有多麽的瘦弱。


    「再跑,老子讓你跟你媽一樣,一輩子躺床上起不來!」


    酒精作用下,陶榮成亢奮的情緒幾乎無法停止,狠踹了幾腳似乎不得勁,仰頭猛灌一口酒,舉起酒瓶子就往柳期腦袋上砸。


    然而就在這時,側著身子蜷縮在地的小姑娘驀然彈射起身,腦袋直愣愣撞上陶榮成的下頜。鏗一聲,陶榮成牙關發出一聲清脆的碰撞,整個人被後仰著飛上半空。


    幾乎是與此同時,柳期瘦小的身體剛一落地,腳下就像裝了彈簧一般,再次高高躍起,腰身擰轉,右臂高抬,右肘猛然砸在陶榮成的嘴上。


    砰一聲悶響,陶榮成高大的身軀砸落地麵,嘴上鮮血噴湧,已然失去意識。


    柳期緩緩站了起來,甩動著右臂,在遺蹟熱流的竄動下,雖然右半邊身體已經沒起初時那麽僵硬,但真動起手來,動作依然有些生硬,甚至還有些偏癱遺留的痛楚。


    她掃視四周,並未發現人影,這點短暫的動靜應該沒有引人注意。她垂下目光,冷冷看著口鼻處鮮血四溢的醉鬼,不知在思考些什麽。


    本來還想忍耐忍耐,想想怎麽處理小七的父母親情,可陶榮成非要堅持不懈地找死,那她也隻好給個小小的教訓。


    不過柳期最終還是決定退一步,將陶榮成側過身,免得他暈倒時被自己的血嗆死。


    至於大晚上睡在外麵有沒有危險,管他呢!


    柳期在狹小的木門外停頓了片刻給自己打氣,然後跨進門內。屋裏極為昏暗,潮濕腐朽的味道密密實實地包裹住了她的口鼻,令人窒息。


    屋子最裏側,靠牆擺放著一張低矮的床,有細弱的唿吸聲床上發出,應該就是小七的母親方靈。她似乎睡著了,即便柳期故意加重腳步聲,也依然沒有醒來。


    柳期鬆了口氣,咕嚕叫的肚子再次鬧騰起來。她走到一張簡易的四方桌邊,見上麵擺了幾個大白碗,幾乎都是用過卻沒洗的空碗,隻有一個裏麵放了半個吃了一半的窩窩頭。渴望,拒絕,兩種矛盾的情緒幾乎一齊湧上心頭。


    殘羹冷炙,她打死也不會吃的!


    窩窩頭啊,好久好久……不,應該說是幾百年都沒吃到了,好懷念,好想吃啊……


    柳期端起碗,低頭凝視了好一會兒,甚至都能看清窩頭上麵留著幾顆牙印。最後,理智還是打敗了渴望,她放下碗,不料心情起伏之下沒控製好力道,白碗在桌子上發出一聲清脆的砰響。


    「小……小七啊……」


    細弱的聲音從床上傳來,方靈醒了。


    柳期表麵鎮靜,心裏卻嚇了一跳,一時沒敢走上前去。


    「小七啊,迴來啦?餓了吧,這裏,媽給你留了幾個白麵饅頭……」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昏暗光線中,床上麵容枯槁的女人艱難地翻了一個身,不知從床邊哪處摸出來一個塑膠袋,顫顫巍巍地舉起。


    柳期不知為何眼眶一熱,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接過袋子,囁喏著嘴唇想說點什麽,卻見方靈的手落了下去,唿吸再次變得低沉而纖細,似乎從始至終都沒睜開眼睛,而是做著夢給女兒拿出了珍藏的吃食。


    袋子中的食物手感綿軟,非是碗中冷硬的窩頭可比。柳期走到門口,才看清裏麵裝著兩個大白饅頭,顯然不是剛出爐的,之所以還能溫熱,想來是方靈用自己的身體一直保溫。


    眼睛未眨,淚水卻簌簌滴落。


    柳期順著門框滑坐在門檻上,目光掃過不遠處臥在泥地上的陶榮成,望向天邊最後一絲紅彤的雲彩,耳中聽著方靈睡夢中吃力而纖細的唿吸聲,終於吃到了時隔三百年的白麵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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