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發花白的柳常勝抱著一個紅木金漆彩繪匣子蹣跚走進來時,本以為不會動容的纖綿心中還是溢滿了酸楚。本以為是在地牢中被折磨得憔悴,沒想到在府中調養這麽久,柳常勝依然滄桑,原來他竟然真的變老了。纖綿略略低眉,斂去所有的情緒,抬眸一笑,恭順問道,“敢問柳將軍來送何物?”


    柳常勝見纖綿的笑容,似乎有話要說,抱著匣子的手微微抖了抖,往前走了兩步,卻在纖綿五步外頓住了,伸手將東西交給了含翠,沙啞著嗓子道,“阿……主母一看便知。”


    纖綿示意含翠遞過來東西,伸手將匣子打開,九十九種漸變絲線所織就的鸞鳳和鳴龍鳳呈祥的緞子仿佛在熠熠閃光。纖綿恍惚以為自己錯了眼,伸手撫上這光華柔軟的緞子,微微地發著呆。


    含翠見纖綿發呆,抿了抿唇,讚歎一聲,“這是奴婢此生見過的最美的布帛,當真當得起美豔絕倫四字。主母,趕緊拿出來看一看,讓奴婢也長長眼。”


    纖綿略略頷首,隨手一抖,衣料簌簌而出,竟然是一件成形的嫁衣,領口袖口皆是鳳凰於飛的紋樣,尾羽用翡翠和瑪瑙相綴。鳳凰的眼睛皆是用珍珠所點。霞帔更是奢華至極,除了邊紋與嫁衣相應,還綴了邊角用金線綴了珍珠作流蘇。


    珍兒抱著一個與柳常勝抱著的相同的匣子,不容含朱通報,直愣愣地衝了進來,恰恰見到這一身嫁衣,嘖嘖埋怨柳常勝道。“國公爺好歹也是當過將軍的人,做事怎麽這麽不妥當?”


    纖綿仍然有些遲鈍,撓了撓頭,問道,“珍兒。這是怎麽迴事?”


    珍兒將匣子遞給了緊隨自己進來的含朱,氣喘道,“嫂嫂趕緊試一試這身嫁衣,這可是按照我的吩咐去辦的,若嫂嫂覺得不好,好歹也有話直說。我也看看哪裏不好。”


    纖綿啞然失笑,這珍兒可當真是越發靈精了,這樣的話倒真讓自己不好拒絕,她搖頭道,“你可是在脅迫我?”


    “我是替嫁衣可惜。不配美人的話多可惜。”珍兒笑眯眯地迴答,隨後摸了摸鼻子,訕訕笑道,“我找了雪青一起,隻是去的時候孩子還在鬧,她說安撫好了孩子就過來,她還說她是一定要親手幫忙綰發的。”


    “今日你們到底要做什麽?”纖綿繼續蹙眉,問道。


    珍兒揚起笑臉。挽起纖綿的胳膊,撇嘴道,“嫂嫂。跟我來便是。”纖綿迴頭看了低眉順眼的柳常勝一眼,轉身和珍兒去了內堂。


    含翠幫助纖綿將嫁衣穿好,雪青捧著繡鞋和首飾盒姍姍來遲,擼起袖子,笑著行禮道,“主母大喜。雖不是初次,但今日不同。雪青定然會竭盡全力。”


    纖綿微微一愣,迴頭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重複道,“大喜?”


    雪青點了點頭,放下酸木枝首飾盒,垂下眼簾,徐徐道,“主母上一次成婚太過寒酸,此次,主上允諾了盛大的婚禮,定然不會虧了主母的。主母也不必矯情這個事情,因為這是他欠您的,是該還給您的東西。”


    珍兒皺了皺鼻子,忙不迭地解釋道,“嫂嫂也要為盡歡考慮,如此,成為名正言順的主母,斷然不怕那些惡言中傷。”


    纖綿淡淡地笑了笑,今日是自己的最後一日,剛剛自己還在遲疑該做些什麽才不枉費這一個重要的日子,沒想到這麽巧合地夾穀琰都為自己安排好了,也許這就是老天對自己的所謂彌補。她知道珍兒和雪青說這麽多,不過是害怕自己推辭,鬧脾氣,不過,今日的她不會了,能夠風光出嫁後死去,倒也是不留遺憾的好辦法。


    珍兒見纖綿沒反應,給雪青使了個眼色,雪青的笑容再度擴大,笑盈盈地繼續建議道,“主母,好歹也為小姐和公子考慮考慮。”


    纖綿看了看銅鏡中的自己早已因昨日的一番折騰而憔悴許多,她伸手撫上自己的臉,長歎一聲。


    珍兒再度誤解了纖綿的意思,絞盡腦汁地揉了揉太陽穴,問道,“嫂嫂,我知道你對哥哥不滿意,可是,哎呀,我哥哥他真的是為嫂嫂你費盡心思了,嫂嫂你好歹也看在哥哥一番苦心請求原諒的份上別讓他太下不來台。”


    纖綿伸出手從梳妝台上拿下一枚玉簪,珍兒急忙攔下纖綿的手,勸阻道,“嫂嫂,這個東西可是祖上傳下來的,可不能輕易毀了。”說著從頭上拿下來另一枚玉簪遞了過去,“嫂嫂,要摔摔這個,這個不值錢。”


    纖綿聞此撲哧一笑,挑眉笑道,“誰說我要摔了,我是要戴的。”


    雪青和珍兒麵麵相覷了一下,隨即愣了愣,雪青歡喜起來,忙不迭地幫著忙活起來。


    烏黑的緞子般的秀發被編成細細的辮子,然後將細細的辮子仔細得盤繞成發髻,綴上白玉簪子一雙,以及由紅珊瑚與珍珠相間所製的流蘇,額上簡單地用兩根用金絲編繞的辮子作飾,將她清麗的眉眼毫無掩飾地襯托而出。


    最後加上經過稍稍改良的鳳冠,前有一雙金鳳翊銜珍珠滴,後一對金龍各銜珠結。如此一番倒覺整個鳳冠顯出了王室氣度,卓爾不凡。


    珍兒則拿著胭脂水粉在纖綿的臉上加工許久,讓一張略顯憔悴的臉終於熠熠生輝起來。珍兒笑著將銅鏡遞了過去,邀功般地笑言,“嫂嫂,你看,珍兒這可算是鬼斧神工?”


    纖綿對鏡一照,望著鏡中麵若桃花的自己,再度愣神,莞爾一笑,死在最美麗的時刻總比蒼老而灰敗的時刻更好些,短命也總有短命的好處,她眸色一轉,將眼底的暗淡斂起,抬眸一笑,滿意地對兩個忙活許久的人點了點頭。笑道,“如此,才有些出嫁的感覺。”


    雪青幫忙理了理纖綿的衣袖,扶著纖綿起身,道。“這是國婚,如此,才不算辜負了。”


    珍兒順口接話道,“對啊,這是嫂嫂早該得到的榮耀,都怪哥哥有眼無珠。不過。從今個開始,嫂嫂就不會再受苦了。”


    纖綿聞言身體抖了抖,扯了扯唇角,勉強一笑,重複道。“從今個開始,我便不會受苦?也對,這話說得十分有理。”


    珍兒得意地揚了揚下巴,挽起纖綿的另一隻胳膊,笑道,“那是,嫂嫂,走。咱們出去驚豔他們去。”


    正廳之中唯有柳常勝微微佝僂的身影,纖綿眸色一抖,隨即看了看珍兒。珍兒抿了抿唇。隨後應聲,“柳大老爺是來送嫁的,嫂嫂好歹也是正式出閣,總歸還是要有娘家人送嫁好一些。”


    柳常勝唇角微微顫抖,似乎下了重大決心般,抬眸對纖綿篤定地述說道。“此生,為父欠你頗多。此番,這件為父能為你做的唯一件事。既是第一件,也是最後一件,不知阿毬你允否?”


    纖綿的耳朵一陣嗡鳴,在那不斷重複的“為父”中她聽出了一些她一直都想要的東西,她低眉,此生的最後,她原以為奢求的東西紛至遝來,倒真的讓她有些受寵若驚。


    “為父知曉,主母你也許對我還心存不滿,隻是,這府裏的規矩總歸還是有娘家人送嫁,體麵些。”柳常勝說著說著,聲音越發低了下去。


    纖綿倒也有些釋然,不原諒又能如何,自己終將成為一縷孤魂,此生,來生都不會與此人再見,放過他便是放過自己。她緩緩伸手搭在了柳常勝宛若樹皮的手上,低喃道,“我懂,走吧,父親。”


    柳常勝略略呆了呆,眼中恍若有淚光依稀,但轉瞬便換做一副平日的肅穆模樣,聲音卻抖動著迴答,“嗯。”


    院子中三個孩子穿著朝服,見到纖綿,齊齊行禮,異口同聲道,“恭賀母親大喜。”


    纖綿略略頷首,由著柳常勝的牽引望見了園子外停放的十六人抬的花轎,她走到轎子旁邊,轎夫們齊齊跪拜,三唿千歲,“恭賀主母大喜。”


    柳常勝靜靜地鬆開了纖綿的手,啞著嗓子低聲囑咐,“女兒,此番嫁的不是常人,凡事萬要以天下先,拿出天下母的氣度來。當然,為父相信,你也能夠做到。”


    纖綿聞此竟然眼中湧動出一股熱流,這是柳常勝此生第一次以父親的名義囑咐自己,說的都不是平常父親們在女兒出嫁時候該說的話。不過,她也明白,他在盡力做一個好父親。她明了,所以,低眉一笑,柔聲應道,“父親放心,那些,女兒都曉得的。”


    “曉得就好,曉得就好。”柳常勝的脊背有些僵硬,手足無措地往後退了退。


    纖綿見此,眼中似要流出淚水,父女之情血脈相連,竟然疏離成了此番情狀,她輕歎一聲,安撫道,“父親,萬要注意身體,女兒去了。”


    柳常勝搓著手,點著頭,“嗯,好,好,好。”


    纖綿穩穩地坐在了轎子上,雪青幫忙掖好簾子,脆生喚道,“起轎——”


    纖綿的心隨著轎子的起伏也跟著起伏,本以為不會再動容的心卻在此刻當真有了些出嫁的心情。


    轎子悠悠而起,卻從角門出了去,官兵開路,儀仗隊緊隨,樂師們隨著轎子的緩緩而出吹奏起喜樂來。喜樂驟然而起,《鳳凰於飛》的曲調伴著街上人們此起彼伏的高唿聲翩然落入纖綿的耳朵。她端正地坐在喜轎上,手指癢癢的,有些想要看一看外麵的情狀。


    雪青似乎了然她的想法,隔著轎子囑咐道,“主母,此番主上特意囑咐了,主母不喜麵紗,所以把蓋頭都省了,可這樣就更不能掀開簾子咯。雖然不是第一次嫁,但新娘露麵總是不吉利的。”


    纖綿腹誹自己一個將死之人怎麽還怕什麽不吉利,但仍然乖順地放下手,就算將死,她也想這一日順順利利的,哪怕隻有這麽一日。她靠在轎子上,撇嘴,緩緩道,“可是,我是真的好奇,雪青,你且說說,外麵現下是個什麽模樣?”


    雪青望著街道兩邊齊齊跪拜的人群,遠遠望見夾穀琰著一身正紅金線盤繡與纖綿的喜服相應的吉服,笑容清淺,卻霸氣天成,肅穆而奢華的儀仗整齊而貴氣逼人,她抿了抿唇,總結道,“傾城花嫁不過爾耳。”


    “傾城,花嫁?”纖綿喃喃地重複道。


    “是的,主母,唯有此句才可形容。”雪青篤定地迴應道。


    “雪青,此番,是否死了也值得?”纖綿的目光有些呆滯地問道。


    “是值得,不過活著,更好。”雪青淡然而堅定的話語透過喜轎徐徐傳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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