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城傳說中以一抵百的鐵衛,整齊而肅穆地舉著弓箭立在城牆之上。


    東秦的三萬大軍則以縝密的陣勢浩浩蕩蕩地幾乎將逍遙城緊緊包圍。


    朔風卷起地上的塵土,兩軍的旗子在風中嘩啦啦地響著,襯托出兩軍的對峙越發安靜。


    而這安靜的氛圍卻像是拉緊的弓弦,隨時可能一箭衝出。


    纖綿猜不透袁尚翊將自己安放在這裏的意思,隻得按兵不動,端正地坐在東秦大軍的最前的瞭望台上,在軟轎的輕紗中揣度著局勢。不知是否錯覺,以纖綿的角度來看,逍遙城兵力比之東秦,尚顯不足,在如此情勢下十分不利。


    她忽而想起了自己之前囑咐舞文和王不留行的事情,急忙透過輕紗在城牆上搜尋著夾穀珩或是舞文的身影,巡視幾周後沒有發現,她略略安下心,猜想這兩人必是明白了自己的暗語,在那兩處通路布好埋伏了。


    就在她思考的過程當中,忽聞戰鼓雷雷。


    她蹙眉俯首去看,袁尚翊手下的騎兵步伐一致地迅速向逍遙城挺進,後麵拖帶著攻城機關的步兵也在弓箭手的掩護下緊隨其後。


    城牆上的鐵衛毫不留情地向城門三裏處射出浸了火油的箭,那處似乎提前就布好了火油陣,鐵衛幾支帶火星的箭一落,火勢迅猛地隨風而起。


    幾匹衝在前頭的馬兒受了驚嚇,一時間騎兵的陣形散亂開來。


    纖綿正要暗喜,隻見袁尚翊一揮手,鼓手換了擊鼓的節奏,騎兵迅速跳下馬,竟然一個個毫不猶豫地撲到了火上。後麵的步兵跳上馬兒,勒住受驚的馬匹,從兩翼包抄突圍。


    鐵衛也迅速應對,兩兩射出綁好繩子的臂長的鐵釘。狠狠釘在地上之後,鐵釘拉緊的繩子自然形成了絆馬索。


    袁尚翊見勢哈哈大笑,自己衝上了擊鼓台,奮力擊鼓。鼓點的節奏又是一變。


    騎兵倏然停住,取而代之的步兵為主體快速前進。


    而城牆之上的鐵衛也搬上了兩個鐵製的大家夥,幾人合力轉動了機關,萬箭齊發,忽啦啦地疾馳過來。


    這機關的力度遠遠大於人力,步兵來不及豎起盾牌抵擋,就中箭倒地不起了。


    而後鐵衛有搬上了兩台投石機,順當地砸下了幾個衝在前麵勉力到達城牆的步兵。


    袁尚翊隨著戰事的進展,不斷變換鼓點的節奏,一會兒急一會兒緩。


    鐵衛也在不斷更改著自己的應對。沉穩不迫。


    如此如火如荼的戰勢,一時難以分辨其中誰占上風。纖綿也搞不懂這鼓點的具體含義,但她獨到的觀察力還是發現了袁尚翊隱約的退意。東秦這一次隻派了三萬的軍隊,若袁尚翊這次真的撤退,那便是考慮到了援軍的因素。若有援軍,那麽對於逍遙城來說便是禍事。


    劈裏啪啦的箭雨中,纖綿沒有考慮更多,隻暗暗覺得不能放袁尚翊迴去與援軍匯合,不然,後患無窮。但,想要捉住袁尚翊這樣聰明的人。機會從來就隻有一次,甕中捉鱉的唯一一次機會。她想到這裏,三月初一,今日便是預定的死期,若她的生命隻能走到這裏,那麽也要最後一次履行守琴人的職責。當初自己中蠱的時候。想到的活下去的理由就是要阻止袁尚翊,那麽,不就是眼前的這個時刻嗎?不管舞文和夾穀珩能不能布好埋伏,她能做到的先要布好,就算不成。也能稍稍緩和援軍跟來之勢。


    她如此想著,大義凜然地抱起鎮國琴,側目屏息,在腦海中構想著霧雲山的地勢,手指輕動,奏響獨屬於霧雲山的曲調。曲調隨著山勢的陡峭也越發淩厲高亢,她本來就虛弱的身體內的氣血竟也隨著曲調翻湧上來,她的注意力都在曲調上,沒有餘下的力氣和精力去守住氣血,她咽喉處一片腥甜,腹中的孩子也開始不安地躁動,她不得不緩了緩進度,手指一轉,將曲調沉得很低很低,暗想著山中深潭,在風中粼粼而動,將翻湧的氣血慢慢調勻,腹中的孩子們也似乎隨著曲調安靜下來。


    終於,氣血不再妄動,纖綿咬了咬唇,強迫自己抓緊眼前的機會,有些僵硬麻木的手指再次靈動地在看不到的琴弦上飛舞起來,曲調再度九轉而起,直衝雲霄,她幾乎能夠聽到山勢從中折斷的轟隆的聲響。


    而她好不容易壓製住的氣血比剛才的翻湧更加厲害,她知道,若是在此刻停下,隻怕功虧一簣,隻有忍過這段才能雲開月明。


    她生生地克製住自己的難受,咽下她即將出口的腥甜,手指越發靈動有力,錚錚地琴聲激蕩在她的心中,宛若在她的體內掀起的暴風雨,氣血湧動如驚濤拍岸。


    轟隆隆,半座山已然傾頹,樹木也攔腰折斷——


    隻剩下一個小節——


    轟隆隆,山已經搖搖欲墜,山中的潭水已然轉變了走向——


    隻剩下一個節拍,最後一個——


    嗖地一聲,一支冰冷的箭直插她的心口,突然而來的疼痛讓她的手不自覺地一頓。


    她迷惑地出於本能微微抬頭,風恰巧吹起軟轎的輕紗,她依稀看到了對自己舉弓射箭的那人……


    微薄的唇略抿,斜飛入鬢的眉微蹙,寒星般的眸子冷淡,看起來格外冷硬無情。


    順著箭柄從心口滴答落下的血珠讓纖綿恍惚丟失的東西瞬時湧現。


    此刻,她寧願自己什麽也看不到,什麽都不記得......


    不記得那個為她係起披風,為她簪起發簪,為她怒目,為她淺笑,為她挑眉的那人,可為何那個記憶中模糊的麵容會驟然與眼前的那人重合?


    而她自以為是的隱忍,拚命壓製的不甘,終究,在她以為要忘記他卻再度想起他的這一刻,如湧動的地下暗河一般從一個意外碰觸的接縫中噴薄而出。而隨之而來的是心口漫上來的痛楚,但這樣的痛楚卻與冷兵器刺破肌膚的痛感不同,仿佛是帶著倒刺的冰淩在她的心口絞了幾番一般,冷冷的痛意在她的身體內遊走,她一時竟然痛得不能動彈,而她拚命壓製的那口血,終於噴出,飛濺在白色的輕紗上,竟然有一種詭異的美感。


    正如蒲半仙所預料的一般,若自己不記得他,不對他這般用心,她或許能夠好好活下去。看著那抹殷紅,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生命的終點,不知該如何反應,隻能勾起唇角算作是笑了笑,用僵直的手勉力將最後一個曲調完成。


    鐵衛的弓箭密密麻麻地射了過來,簡易的瞭望台瞬間崩塌,她沒有聽到遠處霧雲山崩塌的聲音是否比這處崩塌的聲音要動聽一些。


    她恍惚地抱著琴,想到了最後自己最該做的事情,她顫抖著手指撫上耳朵,一把扯掉了耳朵上水娘師母給的墜子,放進嘴裏狠狠一咬。


    墜子中的煙花嗖地飛上天空,砰地一聲綻放在她的頭頂,白日中幾乎看不到形狀的煙火,似乎也預示著她生命的終結。


    與此相應的瞬間,瞭望台轟然塌了,軟轎也瞬時沒了形狀,木屑飛濺,沒有了固定她的支點,沉重的鐵鏈帶著她極速下墜。


    風吹起她的衣袂青絲,在這殘忍而輕快的風中,她微微閉上眼睛,笑了笑,擁抱著風,孩子氣地歎了一聲,“真好,我終於可以不再喜歡你。”


    從十歲第一次見你,到今日,還差兩天就剛好十年。


    從遇見你的那天開始,我的生命軌跡就開始順著你的方向前進。


    現下想來,是你徹底顛覆了我的生命,可從開始到結束,卻都像是我一個人的獨角戲。我一直追著你,我以為我沒有在追了,可是命運的手卻推著我不斷像你奔跑,我累了,真的,追了這麽久,我真的累了。


    她終於停下,卻沒有預想當中墜地撕裂那般的疼痛,她虛弱地微微抬眼,看到的是袁尚翊痛極的眼神,耳邊響起的是他幾乎不成句的話語,“妹妹,你夠狠。”


    她幾乎是笑了笑,伸手撫上胸口的箭柄,氣若遊絲地說道,“其實,最狠的在這裏。”說完她用盡全身力氣拔出胸口的箭,用力插進袁尚翊的心口,可是她終究僅僅刺穿了袁尚翊的鎧甲而已。


    她無力地歎了一聲,緩緩閉上眼睛。


    袁尚翊慌忙地從懷中拿出那個雕花的小瓶,將裏麵的丸藥全部倒進纖綿的嘴裏,揉著她的下巴,抖動著聲音說道,“妹妹,吃下去,吃下去……”


    而壞消息卻從各處傳來——


    “報將軍——我們援軍過來的路徑上的霧雲山忽然崩塌。”


    “報將軍——我們先鋒軍已經全軍覆沒。”


    “報將軍……”


    袁尚翊無力地擺了擺手,然後抖著手托起纖綿的腦袋,摟入自己懷中,企圖用自己的體溫將她溫暖過來,他喃喃道,“妹妹,你可以豁命給夾穀琰,我不要那麽多,我隻要你活下去。”


    夾穀琰立在城牆之上,冷冷地看著袁尚翊,高聲喊道,“不要做戲了,你輸了就是輸了,就算做這般癡情模樣,你也沒機會贏了。”


    袁尚翊抱著纖綿站起,再度哈哈大笑,冷眉怒對,“是,我輸了,但我並沒有輸給你,我不過是輸給了一個女人對你的執著。夾穀琰,總有一日,你會比我更後悔。”


    袁尚翊恨恨地看了夾穀琰一眼,利落地迴頭扭身大手一揮,大軍整裝而後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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