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綿不知情況地順著痛意漸漸睡去,待她清醒過來的時候,心口處已經長出了一根細弱的草芽,她伸出顫抖的手撫了撫嫩綠的草芽,扯了扯唇角。


    雪青哭得眼睛已經紅腫,啞著嗓子握住了纖綿的手,“疼不疼?”


    纖綿搖了搖頭,勉強笑了笑,安撫道,“似乎我對疼已經不敏感了,看著疼,其實無所謂了。”


    如是師太此刻端著一碗藥走了進來,看著那片輕巧的芽綠色,垂下眼簾,“是時候將踟躕花移植出來了。”


    雪青聞言,淚水再次奔湧而出,護在纖綿麵前,“能不能等一等,她才剛剛經曆過上一波的疼痛。”


    如是師太抿了抿唇,似有不忍,“若再等一會兒,踟躕花的根莖蔓延得更加深入,與心髒連接到一起,就再也取不出花了。”


    雪青驚得後退兩步,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那有沒有止痛的法子?”


    如是師太掂了掂手中的藥碗,示意道,“這不就是,女施主的情況確是不能再拖。”


    雪青迴頭看了看纖綿,閉了閉眼,點了點頭,讓開道路。


    纖綿對雪青安撫一笑,乖順地接過藥碗,一口飲盡,順手摸了摸仍舊垂淚的雪青,“沒事的,以後會好的。”不消半刻她再度迷糊過去,心口突發一陣撕裂般的疼痛,之後便是長久地被利器刺傷的疼痛,她在這種疼痛中清醒又迷亂,似乎眼前出現了不屬於記憶中的幻境,似乎也是同樣的疼痛,可心中卻橫亙著一個堅信,一個人她要去見,這個人是誰,她不知道,隻是這樣一個信念,一個願望。而當前的她卻不知支撐她從這種疼痛中扛過去的理由。也許隻是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罷。


    這樣看似瀟灑的理由在痛的邊緣顯得如此單薄而無力,她自嘲一笑,她竟然找不到一個可安慰自己的理由。而當她從這一片苦海中掙脫而出的時候,她覺得那個理由不再重要了。很多東西就是如此。一旦扛過了那個時候,姍姍來遲的安慰就算再怎麽精雕細琢也不過是可以隨意丟棄的東西了。因為沒有可依賴的肩膀,不得不學會了堅強,同樣也在此過程中削減了對這個世間的所有熱情。冷漠與堅強本就是一朵雙生花,而痛苦恰恰是培養的最佳肥料。


    捧著踟躕花下山的纖綿的心已經如這一片花海一般,焦黑得毫無生機。雪青扶著纖綿,時不時地迴頭望一望身後跟隨的垂頭喪氣的王不留行和舞文,見二人的神情隻是不屑地哼了哼。


    一行人各懷心事地走到山下,纖綿扯住了雪青的手,終於開口。“雪青,踟躕花會不斷成長,毒性也會不斷增加,你身體弱,還是另找一輛馬車好些。”


    舞文撓了撓頭。上前道,“夫人身邊總要有人照顧的啊。”


    纖綿眉眼不抬,簡短地迴答,“不用。”


    王不留行顫著嗓音問道,“萬一……”


    纖綿果斷地打斷他,“如果有什麽問題,我會叫你們的。走吧,上路。”說完自顧自地上了馬車,還將簾子封好。


    剩下的三人麵麵相覷了下,隻得隨纖綿的心意這麽照做了。


    獨自一人躲在黑暗之中的纖綿感到安寧祥和,她將頭靠在馬車上,自嘲一笑。閉上了眼睛。一路上她算計著時間,用心頭血養著踟躕花,花朵越發茁壯。雖然有了極佳的金創藥,但她的心口上還是留下了一個無法愈合的痕跡,無論是在外還是在內。


    臨近逍遙城。她撩開簾子,遠遠地望了望,取出荷包之中的血參片,含在口中,閉了閉眼,將藏在袖中的匕首插進心口,痛得悶哼一聲。她擰眉咬唇,快速拔出匕首,將新鮮的血液滴在已經含苞的踟躕花上,踟躕花瞬間開放,沁人的香氣充盈在小小的馬車車廂中。


    纖綿將王不留行給自己準備的藥膏塗抹在皮膚微微外翻的傷口上,血很快就止住了,她苦笑一聲,這一路走來這樣的動作竟然如此熟練了。馬車還在行進,纖綿虛弱地靠在車廂上,伸手撫著有些躁動的小腹,輕聲安慰著,“花已經開了,娘親和你都不必受苦了。”


    馬車行進了整整一天,終於停了下來,雪青在外麵低低地喚了一聲,“夫人,到了。”


    纖綿應了一聲,用輕紗籠住栽種踟躕花的花盆,慢慢地撩開簾子。角門依然破舊,在歲月中斑駁的朱紅門扉被風吹得吱呀作響。天色已經很暗了,不知是否她的心境發生了變化,此刻那樣的聲音配上這樣的景色顯得格外詭異而荒涼。


    不知是因為失血過多還是鍾情蠱發作,纖綿覺得周身發涼,不自覺地顫抖起來。雪青將披風披在纖綿身上,係好,關切地問,“夫人,還好嗎?”


    纖綿總覺得這個動作似乎是別的什麽人為自己做過,可是在那個瞬間她完全不記得那個人是誰了,她揉揉腦袋,笑了笑,“就是有些冷,沒事。”


    王不留行下馬,接過纖綿抱著的花盆,躬身行禮,“小生先去配藥了。”


    纖綿愣了愣,隨即懵懂地點點頭,“你還真是積極,罷了,你去吧。”


    雪青看著纖綿迷糊的模樣,擰眉問道,“夫人,您確定沒有事嗎?”


    纖綿揉揉頭,笑了笑,“沒事,我們進去吧。”她不自覺地摸了摸小腹,帶著雪青邁過門檻,穿過小徑,到了春蕪園。


    春蕪園從未有過如此的整潔,凋零的花草都被修剪齊整,石階上一片枯葉也無,纖綿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雪青,雪青也是一臉茫然。


    忍冬聽到聲響,鳥兒一般地蹦跳下來,“夫人,您可迴來了。”忍冬後麵跟著兩個清秀丫頭,恭敬地給纖綿行禮,“含翠,含丹見過夫人。”


    纖綿挑眉,忍冬忙不迭地說,“夫人如今也同樣是大夫人了。就算住的地方沒有換,其他方麵也要配得上身份才行啊。”


    纖綿點點頭,忍冬湊過來低聲說,“這也是太老夫人的意思。”


    纖綿略略驚詫。反問道,“太老夫人迴府了?”


    忍冬歎息一聲,垂下頭,“太老夫人似乎病得不輕,王不留行公子不在的這段時間,城主身體也不怎麽好,請了好些大夫來,可都是束手無策。”


    纖綿知道這府裏自己最大的靠山並不是夾穀琰而是隨時可能施以援手或施以推手的太老夫人,她蹙眉,“是了。太老夫人迴府,我理應去拜會。”


    忍冬為難地搖搖頭,“太老夫人說了誰也不見,而且太老夫人說了這也是為你好。”


    纖綿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低眉一笑,“是啊,我得先靠著自己,忍冬,你通知各園的管事,明早來我這裏。雪青,你先去把這陣子的帳都拿來。給我看看。”


    雪青遲疑地問了一句,“夫人才剛剛迴來,身體也……”


    纖綿不自覺得伸手撫了撫心口,慘淡地笑了笑,“若是碧大夫人身體康健了,還能輪到我們什麽事啊?我們得抓緊啊。”


    雪青擰眉。輕歎一聲,“好吧,奴婢這就去辦。”


    入了夜,忍冬在門邊倚著門扉打瞌睡,纖綿和雪青還在翻看著一遝一遝的帳本。纖綿揉了揉幹澀的眼睛。伸了個懶腰,湊到雪青旁邊,懶散地問道,“看得怎樣啊?”


    雪青頭痛地揉揉眉心,搖搖頭,一臉糾結,“這陣子的帳本都是柔夫人在管,記帳的方式也和過去不同,也努力在帳麵上不留下什麽,不過瞞不過我,這裏麵的問題不少。”


    纖綿歎了一口氣,往後靠了靠,順手將賬本都推給了雪青,“他們真是有空就鑽,不給別人喘息的機會。”


    雪青將手中的帳本合上,將一旁記下的幾筆錯帳遞給纖綿,將纖綿推給自己的賬本隨手翻了翻,眉頭更蹙,搖頭道,“實在太多,隻選了幾筆典型的,你看看。”


    纖綿揉揉眉心,翻了翻雪青給她的東西,懶洋洋地說道,“就如雪青你之前說過的,牽扯太多,為了府內的穩定,不能把他們一次一網打盡,隻能揪出幾個人殺雞儆猴一下。”


    雪青歎了一口氣,試探道,“夫人這是決定掌權了?”


    纖綿提筆勾劃一番,徐徐搖了搖頭,“沒辦法,浮雲山上袁尚翊說要帶我走,我當時很蒙,但後來想來他不是會衝動做事的,他是要真心帶走我的。逆向而推,想要帶走我是因為我在逍遙城會是他的阻礙,再往上,推測出夾穀琰那方麵他已經解決。其實,我並沒有那麽善良的心用那麽大的代價去救活柳菁菁,可這是袁尚翊要害死的人,我不過是不想讓袁尚翊如願罷了。”


    雪青笑了笑,若有若無地看了看纖綿的心口,心疼道,“我們都不過是凡人,隻有夫人還存著那份普渡眾生的心。”


    纖綿輕輕撫上心口,藥效一過,還未結痂的傷口就疼得厲害,她呲牙咧嘴地咒罵一聲,“普度眾生可做不到,我得先自救一下。明早就用你的這個吧,我還是傷員呢,懶得看了,睡覺去了。”


    雪青並沒有怪罪纖綿偷懶,她會意地點點頭,“你去睡吧,我會把剩下的看完,以防什麽漏網之魚。那個大夫人總還得休養幾天,我們還有時間。”


    纖綿放下帷幔,聞言手指頓了頓,勾了勾唇角,“你說,我這樣是不是很缺德,這也算是趁火打劫的行為了吧?”


    雪青起身,走過來幫纖綿鋪好床,搖搖頭,勸慰道,“換做其他人也會這麽做,這不叫算計,這叫生存。”


    纖綿愣了愣,自顧自地笑了笑,低聲緩緩敘說道,“兒時,袁尚翊也和我說過類似的話,我那會理直氣壯地迴答他‘我永遠都不會做那樣的人’。現下我沒有資本再這樣說了。真有趣,不知不覺,我竟然變成了我兒時最痛恨的那種人,帶上麵具,滿口謊言,迎合自己厭惡的人,迴頭還在暗地裏偷偷算計這個算計那個。”


    雪青搖搖頭,目光不自覺地有些呆滯,“這不就是人生嗎?我們出生都是一泓清泉,可不斷流淌,經過草地山川,難免會帶上塵土和砂石,變得渾濁。不是我們想要變得渾濁,隻是水流的走勢罷了。”


    纖綿脫掉鞋子,鑽進被子,重複道,“雪青姐姐,你說這就是人生嗎?”


    雪青沉吟半刻,“你大可去問,看這世上誰沒有做過違心的事情。問一問,你就知道了。”


    纖綿閉上眼睛,不想理會了,無論想與不想,自己都已經踏上了這條路,再沒有迴頭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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