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之主迴到自家府邸的時候,醉意襲來,人已有些恍惚。若沒隨行仆人攙扶,怕也早早腳步不穩,摔了個狗吃屎。


    縱然這般模樣,他依舊沒迴自己住處歇息,反倒令仆人扶著自己去那二子李平鴻住處。


    李平鴻這會兒才安頓好李青衫,醫者用燒酒給這小乞兒清理傷口時候李平鴻怎麽看怎麽覺得疼痛難忍,可就是這麽個不到十歲的孩子,縱然汗水濕透了頭發,還是死咬著牙,不發出半點痛唿。


    傷處太多,還沒法把髒兮兮甚至已經散出難聞惡臭的身子給清洗幹淨,可隻是稍稍擦拭,這小乞兒的麵容就清楚了七八分。臉上多傷,仔細看,多看幾眼,也是不難看出這小乞兒生得俊秀。


    李青衫,李青衫,或許好生調教,未來這孩子也能一襲青衫名揚天下。


    才迴到自個兒住處,看到屋門敞開,李平鴻也是微微皺眉。他快步朝前走,才進屋子,就聞到刺鼻酒氣。一個唿嚕聲毫無規律的自他的床上傳來,他又加快了步子,到了床前。


    等他看清楚了,眉頭成川,有些不解。


    這靴襪未脫,直接躺他床上醉酒酣睡的,是他那官至從一品的父親,也是這李家之主。


    李平鴻也不打算喚醒熟睡的父親,自個兒坐到了桌旁,一杯接一杯倒著壺中清水,小口小口喝著。


    過了約摸一個半時辰,李平鴻手肘撐在桌子上,用拳頭頂著太陽穴,也已經睡熟。有人輕輕拍了拍他肩膀,又輕聲喚著他的名字。李平鴻醒了過來,打著哈欠,伸了個懶腰。


    當他側過頭,看到了自己的父親。他雙手負後腰,身子筆直站在了自個兒身側。那眼神之中透露了無奈,又有隱隱的關愛。


    李平鴻站起了身,恭恭敬敬作揖,喊了聲“父親”。


    這李家之主示意他坐下,隨後自己也坐了下來。撥正了桌上的一個杯子,想倒點水喝,可茶壺裏的清水早早被李平鴻喝完,也是有些小小無奈。


    李家之主放下茶壺,就這般麵無表情盯著自己的孩子。雲鴻長大了,這小子自然也長大了,那麽,朱一諾這小霸王,也該長大了。想到前些年的時候,李平鴻拖著李雲鴻同朱一諾到外頭白相,惹事生非,昔年是麻煩事,如今想想卻也覺得有趣。


    自個兒的私房錢被這小子偷走不少,還沒處說理,不敢張揚,生怕這小子那大蟲一般的母親知道自己藏私房錢,非活剝了自個兒的皮不可。


    可孩子漸漸長大了,那他,也就漸漸老去。老龍王有老的一天,朱一諾自有長大的一天。那麽,這孩子漸漸長大,李家的諸多正事瑣事,也該一點一點交到他的手裏了。


    看到父親就這般盯著自己,也不說話,聰慧如李平鴻,自也明白,父親是知道了在紫禁城外發生的事。他從木凳上站起,隨後雙膝一曲,跪在了地上。


    這李家之主依舊麵無表情,隨後聽李平鴻聲無波瀾,道:“孩兒有錯,請父親責罰。”


    李家之主突然笑了,笑得舒心,他扶起了自己的兒子,又令他坐迴木凳。隨後他歎了口氣,那調調之中,沒有哀愁苦悶,更多是一種感慨。


    “平鴻啊,為父問你,殿下待你,如何?”


    李平鴻不明白父親怎的會突然這般問,隨後也不思索,直接答道:“殿下大才,可為明主。”


    李家之主嗬嗬一笑,這小子,竟和自己也打起了馬虎眼,自己問的明明是殿下待他如何,何時要他給殿下做個評價出來了?


    隨後這李家之主替李平鴻迴答了這個問題,他聲音平緩,先是一番言語,道:“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換舊人。老王爺不久也該退位,那麽我這糟老頭子也該卸下手中權力了。李家世代輔助金陵王,可一代不如一代,到了為父這一代,所謂輔助,更多時候幹的不過是跑腿活計。平鴻啊,你認為你同你兄,唉,你同李岡鴻相比,論治國,論智謀,孰勝一籌?”


    終究是死後無名,可悲可歎。


    李平鴻平複心情,隨後答道:“書有一車,人有一庫。知風雲變幻,卻不違初心。平鴻,尊為一世兄長!”


    最後那句,目光炯炯,言辭懇切。這李家之主看了,心裏頭也是說不出的滋味,可隨後他笑了,笑得舒心,笑得暢快。


    “不失其道,為謀者根本。平鴻,以後李家就得靠你了。”腐書網


    李平鴻不明白父親所言,眉頭微皺,可隨後這李家之主站起了身朝屋外走去。走了兩步又停下,也不迴頭,隻是開口道:“還不帶為父去看看我們李家新來的小少爺?”


    這話出口,李平鴻眼睛睜大,隨後麵容狂喜。他想了百十種結果,卻不曾想過,父親會這般輕易接納這小乞兒。


    這父子二人一路走,一路說著話。


    這李家之主問:“平鴻,我大鄴律法你可熟知?”


    李平鴻點了點頭,麵色羞愧,隨後道“《大鄴律》凡謀殺人造意者斬,從而不加功者絞,加功者杖一百流三千裏;殺訖乃坐,若傷而不死造意者絞,從而不加功者杖一百流三千裏,加功者杖一百徒三年;若謀而已行未曾傷人者杖一百徒三年,為從者各杖一百,但同謀者皆坐,其造意者身雖不行仍為首論,從者不行減行者一等;若因而得財者,同強盜,不分首從論皆斬殺。”


    聽到李平鴻將《大鄴律》中的《刑律》內容一字不差說出,李家之主也是滿意點了點頭。他有三個孩子,長子人人稱讚,最後所為卻險些牽連整族。二子三子他人口中紈絝小霸王,可誰家紈絝能將《大鄴律》背得滾瓜爛熟,誰家紈絝又能刀劍縱橫逍遙遊呢?


    可惜啊可惜,《大鄴律》背得再熟又有何用?殺了人,就當斬首示眾,律法明例。再不濟,也得百杖過後流放他處,此生也算到了盡頭。


    “你再說說,拐賣童子當如何?”


    李平鴻不由皺眉,父親今日怎的會突然這般問?


    “設方略誘取良人及拐賣良家子女者,不論買賣成否,發邊衝軍,本人死,子孫接替”


    李家之主甚是滿意,他今日好似是專門為了測試李平鴻對律法的熟識有多少,聽到了答案又問道:“如若,采生折割,又當如何?”


    李平鴻的眉頭此刻成川,他不曾遊曆天下,一生從未出過金陵。人們常言的采生折割,也隻是聽過,從未見過。因為在金陵城,行乞的多是化緣的方外之士,尋常乞兒甚是少見,更不提這被折騰成人熊、人狗的苦命人了。


    想是這般想,可迴答則歸迴答,他開口道:“傷人者斬首,鬧出人命更得腰斬更不提這采生折割。律法有文,凡采生折割人者,淩遲處死,財產斷付死者之家。妻、子及同居家口雖不知情,並流二千裏安置,為從者斬。”


    李家之主點了點頭,隨後嗬嗬笑了幾聲,繼續道:“殿下已經查明,這朱諫衾同那幫富家子弟來金陵城,就是要買些童子迴寧川。這些買賣,不同十年二十年的賣身契,都是些搶來掠來的苦命孩子。有傷者十一,亡者六人,采生折割者五人。平鴻啊,你今日,算是立了大功一件。”


    李平鴻不由眼睛睜大,他如何也想不到,最後殿下給出的,會是這般的答案。


    二人很快走到了小乞兒李青衫所住的屋子,這李家之主停住了,好似不打算再往前走。他閉上了眼,幾個有序的深唿吸,隨後說出一句莫名的話:“人命若草芥,人命若草芥啊。平鴻啊,人命若草芥,卻是一點星火可以燎原。為父酒氣未散,就不同你去看這孩子了。這孩子,叫什麽名?”


    李平鴻開始吱吱唔唔,可即便他吱吱唔唔,故意言語不清,李家之主還是聽清楚了內容。


    “青衫,青衫,哈哈哈,青衫,李青衫,好名字,好名字。”


    看到父親歡喜放聲而笑,李平鴻也是露出了笑容,這般看來,父親是真真切切接納了青衫。他又拉扯著父親要他一道去看看這孩子,可李家之主卻是幾次推卻,準備早早離去歇息。


    這李家之主走前還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這李家之主道:“平鴻啊,采生折割,對良家對童子都是慘絕人寰。可一家一城一國,有采生折割者?這人,又是對是錯呢?”


    “自然是錯的。”


    聽到自己二子的迴答,李家之主卻是眉頭微微皺,但也不多語,最後伴著笑聲離開了。


    李平鴻陪著李青衫說了會兒話,取來筆墨一筆一劃教他學寫自己的名字。這孩子也算不得聰慧,也不算愚笨,半刻鍾不到的時間,李青衫三個字,可工工整整寫在紙上。


    隨後李平鴻又去看了看自己的三弟,可這小子睡得死豬一般,沒心沒肺,他隻得無奈離去。


    一夜無夢,直到太陽升起,雄雞打鳴。李平鴻還打算繼續賴在床上,門卻被一個侍婢推開,這侍婢慌慌張張也不敲門,就這般直接推門而入。


    李平鴻被驚醒,不由怒意浮現臉上,可當這侍婢隻說了一句,李平鴻若晴天霹靂,呆滯當場。


    那侍婢蹙著眉,神情哀愁悲苦,語氣也是驚魂未定的樣子,隻聽她道:“二少爺,二少爺,老爺他,老爺他暴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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