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盡,秋初至,風起已微寒。


    李雲鴻依舊一襲寬鬆的青色袍子,一雙木屐走起路來“咯蕩啷”“咯蕩啷”的發出帶有節奏的響聲。


    他手中沒有握扇,背後背了一個長布條,那細長樣子也該是刀劍短棍一類。


    這桃花庵他也來過,那會兒險些喪命,也是郡主大人托了一個又一個人,好說歹說,才讓桃花仙子勉強答應救治自己。


    李雲鴻從袖子裏掏出一張巴掌大的牛皮紙,上頭是用炭筆描繪的地圖。他也著實想不到,兄長最後的落腳處,會是桃花庵一帶。可想到桃花庵是醫者所在,也是不由擔憂,可是兄長傷重,尋常醫者的本事已經無可奈何了麽?


    想到這,李雲鴻也是滿臉苦笑。自己是來殺兄長的,竟還擔憂起兄長安危來,實在是諷刺。一路邁步,看到不遠處有間小茶棚,已經正午,肚子也是餓了,該吃點東西祭一祭五髒廟才是。


    李雲鴻生來俊秀,不輸他兄長李岡鴻,可這小子讓人總覺得是下流登徒子。除了喜好夜宿紅花,還時不時光天化日人群之中,將手探進褲子去扶一扶他的小兄弟。這般也就算了,可手伸出來後還湊到鼻子邊聞一聞,那就不由令人覺得惡心反胃了。


    茶棚不大,一共也就三張桌子,吃食也不多,包子饅頭,湯麵炒飯。他要了一籠包子,又要了兩碗湯麵,坐在長凳上開始吃了起來。


    他同朱一諾一般,在金陵是令人頭疼不已的小霸王,可他也同朱一諾一般,從不會主動去招惹麻煩。不主動去招惹麻煩,可麻煩總會主動來招惹自己。即便出了金陵,甚至出了臨城,情況不曾有變。


    他安安心心進食,可總有人覺得山野之地,看他外貌瘦弱年紀不大,可以從這富家子身上整些碎銀兩花花。


    那兩個麻煩精看上去皮膚黝黑,身子板健壯,手臂上的疙瘩肉凸起,想來力量不差。再看那雙腳,粗糙皮厚得怕是蚊子也望而卻步,腳趾甲縫裏頭還有沒清理的黑色汙垢。李雲鴻猜測,這兩個漢字,或許是忙活莊稼的主。


    若真如此,那就奇怪了。尋常莊稼人雖說不會讓別人占他一分一毫便宜,但大多憨厚,隻會吃自己碗裏的食,不用去奪別人嘴上的肉。這兩個漢子,那又是個什麽情況?


    “此樹是我開······”


    其中一個漢字才出口,李雲鴻就把才喝下的麵湯給噴了出來,那場麵,倒有些尷尬。兩個漢子不知道這青衣公子作什麽妖,也都警覺後退了兩步。李雲鴻一邊用手抹著嘴,一邊擺手,那意思好似是他驚擾了這二人。


    “你,你,你做啥子?”


    麵湯被他自個兒噴了不少汙穢,也沒法再喝了,李雲鴻不由搖了搖頭,有些許無奈。他轉過身子看向這兩個漢子,道:“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二位老鄉,要說的可是這句?”


    最先開口那個漢子立馬點頭,連聲應著“對對對”。


    另一個漢子一巴掌唿在夥伴後腦,喝罵道:“對什麽對,這娃娃是在羞辱你,你還聽不出麽?”


    挨打的漢子迴想了一番,也是怒目,惡狠狠看向李雲鴻。李雲鴻有些無奈了,這到底誰對誰錯來著?怎的,好似自己才是那起了歹心又羞辱他們的人。不過也是,自己的確羞辱了對方。


    李雲鴻不願同這兩個漢子多話,從錢袋裏取出三塊一兩的碎銀子。一塊放在了桌上作為包子同湯麵的飯錢,另兩塊隨手一拋,丟向了那兩個漢子。這兩個原本準備劫路的漢子立馬探手接住,把銀子在懷裏擦了擦,笑得滿臉皺紋都能夾死蒼蠅。


    “活著不易,拿些銀兩,買些酒肉好生對待自個兒同家裏人。”


    說罷,李雲鴻要走,這兩個漢子卻是不樂意了。那個挨揍的漢子掄出綁在腰帶上的鐮刀,指著李雲鴻,道:“小小,小子,不想缺胳膊少腿,就把身上值錢的,都放下。”


    另一個漢子也附和著:“對,你這身衣裳看著也值些銀子,也放下。”


    李雲鴻沒有迴答,因為他生怕自己迴頭,對方看到自己現在兇惡想殺人的眼神會被嚇暈過去。他就淡淡問了句:“衣裳給了你倆,那麽小爺不是得光身子了麽?那可不雅。”


    挨揍的那個漢子眼珠子一轉,竟還點了點頭,道:“二哥,是這麽個道理,那咋辦?”


    那個揍過他,又被喊作二哥的漢子也是點了點頭,竟同樣覺得有道理。二人嘀咕了一番,這個二哥清了清喉嚨,道:“那這樣,我們兄弟二人扒下一身以上給你,你,你把你身上衣裳脫給我們。”


    李雲鴻搖了搖頭,覺得這兩個漢子當真是掉進錢眼,但還算有些人性。不再理會,準備自顧自離去。那兩個漢子哪裏會肯,幾句李雲鴻聽不懂的方言破罵,就擼起袖子大步走了過來。


    一陣風起,這兩個健壯漢子竟也腳步不穩,撲騰一個狗吃屎跪在了地上。待二人抬頭,看到一雙木屐,再往上看,不由背脊發涼,鬢角細汗。


    青衣公子那冰冷眼神看不出情感,那不是要殺人的眼神,自不會是溫和的眼神。他就這般看著二人,好似廟裏的神佛雕像,雙眼空洞。


    “十兩一條命,這買賣可要做?”三號中文網


    那聲音也聽不出情感,可話不會是假。兩個漢子在地上拚命向後爬,稍稍有了力,從地上爬起,撒腿就跑。等二人走遠,那個茶棚老板也走了出來開始收拾桌子。好似對這等攔路打劫他也見怪不怪,有劫道的,可他這小茶棚卻又安然無事,也是有趣。


    或許是猜到了李雲鴻的想法,這茶棚老板一邊用抹布擦著桌子一邊道:“二牛和三牛雖說不是什麽老好人,但也算不上壞人。”


    李雲鴻嘴角勾起,笑中帶有蔑意,問:“算不上壞人,都趕上綠林行當了,還算不得壞人麽?”


    茶棚老板自個兒坐了下來,還提起桌上茶壺給自己倒了碗水,喝了口,才悠悠然道:“若隻是日子難熬,尋常人家誰願意幹這些阿紮事。桃花庵的藥太貴了,可若是沒有她們的續命神藥,二牛三牛的老母親,早就下了東陰界。”


    故事是真是假,李雲鴻不會深究。若是前些年他才出城遊曆遇到了這等事,定會拔劍去逼問桃花庵,為何救命的藥這般貴。再或者,直接取了身上銀財給那些所謂苦命人拿去治病救命。


    李雲鴻也不打算繼續同這茶棚老板叨叨,這次,終於是走了。


    按照那牛皮紙上小地圖的指示,也差不多到了兄長停留的地方。他開始猶豫,不是猶豫自己與兄長之間修為的差距,自己能不能殺了兄長。他在猶豫,若兄長知道自己千裏迢迢過來,隻為取他性命,他該如何看向兄長的眼睛。


    等到了地方,是一農家小院,用籬笆位處了一個不大的院子,裏頭有幾間經不起狂風暴雨的草屋。雖是簡陋,可院子裏還有做工粗糙的木桌木椅,角落裏還有開得正盛的五彩鮮花。


    院子裏坐了個人,這人容貌與自己有六七分相似。他本該一襲青衣,書生秀氣,可這時頭發依舊整齊,臉上絡腮胡子已經微微濃密,身上穿著的,不過粗布麻衣。他手裏捧著本書,不說院中人,這本書連李雲鴻也已經滾瓜爛熟。


    “弟子規,聖人訓,首孝悌,次謹信。兄長,安好。”


    院子裏的人自然是李雲鴻此次前來的目的,他的兄長李雲鴻。李雲鴻自是早早知道有客人到,當看到客人是自己同胞兄弟,也不驚訝,隻是滿麵微笑。


    這笑溫和,可就是這份溫和讓李雲鴻不由身子僵硬,再邁不出一步。


    “雲弟,來,坐。”


    聽到兄長唿喚,李雲鴻最終是邁開了步子,進了這小院。李雲鴻為他倒了一碗茶,不是什麽好茶,好似是農婦自己摘自己製作的菊花茶。


    “兄長的傷可安好?”


    李雲鴻本想說我是來殺你的,可話到嘴邊,出口時候成了關心。


    李岡鴻依舊笑臉,伸出手捏了捏李雲鴻的後脖,聲溫柔,道:“的確是鬼門關走了一趟,所以才在這桃花庵一帶住下。雲弟,身上可有銀兩?為兄走的急,身上錢財也都在桃花庵花盡。你來了,也是沒錢去買酒買肉了。”


    李雲鴻又想開口說些什麽,可最終還是沉默。解下了錢袋,整個遞到了兄長麵前。李岡鴻倒沒有整個拿走,隻是從裏頭取出一塊約摸二兩的碎銀子,也就起了身朝院子外走去。


    李雲鴻沒問,李岡鴻也沒答。


    就這般過了得有半個時辰,李岡鴻這才迴來。迴來時候雙手滿滿當當,左手提了兩隻燒雞,右手是四壺小瓶的燒酒。就連腰上也纏了好幾個牛皮紙包裹,裏頭應該也是一些下酒吃食。他背後,還背了個粗布包裹,不知道裏頭又是些什麽東西。


    東西都放到了桌上,那本《弟子規》被李岡鴻收進了懷中。原本風度翩翩,書生秀氣的公子俏,此刻竟隻是雙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後開始解開牛皮包裹。


    擺好了吃食,李岡鴻直接撕下一條燒雞-雞腿,咬了幾口,閉上眼,頗為享受的樣子。他又將兩壺燒酒的瓶塞取下,將一壺挪到了自己兄弟麵前,舉起自己那壺,痛飲幾口。隨後長長一聲“啊”,又唿出一口氣,好似痛快非常。


    看他此刻樣子,哪有一襲青衫公子俏的影子。


    “兄長所求,究竟為何?”


    李岡鴻放下了酒壺,沉思有頃,緩緩道:“此行過後,世間再無八鬥先生。”


    李雲鴻心中一顫,眉頭緊鎖,想到兄長被易水寒視作叛徒的理由,再聽兄長現在言語,臉色苦得無法言語描述。


    他也喝了口酒,這可當真不是什麽好酒,與他在外遊曆時喝的一個銅子一壺的燒刀子沒多大區別。用手指抹去嘴角餘酒,又問:“若一去不迴呢?”


    李岡鴻輕輕拍了拍自己兄弟肩膀,隨後道:“那就一去不迴吧。”


    李雲鴻又要再說什麽,卻被他兄長阻止,就聽他兄長緩緩道:“勤修苦練,本事有成,當不負所學。忠義難兩全,隻求無愧於心。雲弟,今日你我兄弟二人,隻喝酒,不談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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