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停滯,凝為永晝,即使在樹葉的陰影下站了許久,也絲毫沒有夜晚降臨的征兆。


    他抬起頭來,用空洞的眼神打量世界,一切都是老舊的模樣。


    豔紅到刺眼的晚霞停駐在地平線之上,像是一道世界的裂痕,比以前見過的又大了幾分。


    “我是誰,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這又是什麽地方?”


    他迷茫的站在樹下,晚風溫柔輕拂,不禁讓人產生一絲睡意。


    “但是我一點都睡不著,大概是因為,我現在就是在做夢吧?”


    他似乎清醒了一些,努力摸索著身上的一切證據。


    當他忽然發現,左手腕上有一根斷掉的紅色毛線的時候,一股淹沒理智的心痛與恐懼,忽然有兩滴水滴落下,整個身子開始無法控製的微微顫抖。


    “等等,這是我的身體在哭,還是在流汗?”


    “好奇怪,那感覺瞬間又消失了……”


    “我的身體和大腦似乎都想逃跑,可是我要逃到哪裏?”


    “我是真的想要逃跑嗎?不,我好像隻是想去尋找,我來到這裏的理由……”


    他離開樹蔭,在這條沒有盡頭的街道上,再度開始了行走。


    這個世界好安靜,沒有人也沒有聲音,遠方皆是一望無際的荒蕪原野,隻在左側有一座老舊的建築,還有空蕩蕩的公交站台和報刊亭。


    在接近建築的那一瞬間,落日的光芒,讓報刊亭的陰影在草地上拉得老長。


    走入陰影的那一刻,氣溫開始發生變化,他似乎更加清醒了一點。


    他加快了腳步,逐漸接近了公交站台,當他注意到那張黑白相間的尋人啟事時,更多記憶開始湧現。


    “請一定要找到安月琉。”尋人啟事上是這麽寫的。


    熟悉的朗讀聲,課桌與書本的啪嗒聲,那些模糊的笑聲與清亮的鈴聲……


    “我叫方良,是青夜城高中的學生,雖然具體原因想不起來了,但我來這裏是為了調查我的同學安月琉的真實死因。”


    “我不相信她就那樣死掉了,所以我一次又一次的迴到這裏尋找答案。”


    “如果我能在這裏見到她,也許她會告訴我真相,我能在這裏找到她。”


    方良握住了校門前的閘門欄杆,殘陽在鐵皮上留下了一絲暖意。


    隨著時間的流逝,它會逐漸恢複到夜幕中的冰冷,那才是它真實的模樣。


    門衛室裏沒有人,隻有散落一地的報紙碎屑。


    報紙上的字跡都糊住了,勉強能辨認的其中一處色塊,大概是一張旅遊地圖。


    方良向著校園內部走去,濃鬱的桂花香氣,甜得讓人有些頭暈目眩。


    恍惚間,方良看見一對對身影模糊的男女學生,漸漸從校園中走來。


    女生在笑:“七月八月是錄取通知書發放的季節,就連學校裏的桂花都開了呀。”


    “聽說八月也是彼岸花開的季節,你知道彼岸花的花語是什麽嗎?”


    男生也在笑:“哈?那你怎麽不猜猜菊花的花語是什麽,喏,花壇那邊也開了哦。”


    “菊花的花語就是……哼!哼!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生滿臉一紅,大叫起來:“討厭鬼,又在玩莫名其妙的梗,我打死你,你別跑!”


    “哈哈哈哈,來追我啊,你不是也聽懂了嗎?略略略哈哈哈——”


    他們的笑聲在校園裏迴蕩著,讓許多人駐足停留。


    高考結束了,領完錄取通知書就到了分別的時間。


    也許從今天開始,昔日的友人今生今世都不再相見,往日的怨恨和矛盾也將消散無蹤,一路的陪伴最終走到盡頭。


    “我們,今天畢業了啊。”


    “我是在校門口等她,還是去教室裏找她更好,她會不會偷偷躲在寢室裏哭?”


    “其實我連她的電話號碼都不記得了,而且我的口袋裏也沒有手機……”


    方良不太記得學生證學號了,但他仍然記得那一條是通往教室、寢室、食堂的路。


    每一個模糊的細節都在夕陽下被記憶美化得很純粹,除了天空中那抹過於刺眼的晚霞,像裂痕一樣永遠停在了那裏,一切都很平靜。


    再過一些日子,那些宿舍教室就會被清空、消毒,連著黑板上的字跡和板畫也擦拭一空。等到下一批新生到來,這份迴憶就不再屬於我們。


    方良抬起頭,貪婪的唿吸著空氣裏散發著的離別與安寧,當他向教學樓望去的時候,他留意的那一間教室裏,正好也有人在望著他。


    “她在等我。”


    下意識的,方良神色微動,無意間腳步越來越快。


    師生們的身影在川流走動之中愈發模糊,惟獨那一間教室迅速清晰起來。


    當方良推開門,那個害羞的女生就坐在課桌旁等他到來。


    “你終於來啦,我等你好久了,還以為你害怕畢業的分別場麵不敢來了呢。”


    安月琉笑著,眼神裏閃著溫柔悸動的光,她沒有小酒窩,但她還是很可愛。


    學校裏不許染發燙發留長發,所以她是簡簡單單的栗子頭。


    那身藍白相間的校服,和方良身上的黑色t恤好像有些不搭調。


    “嘻嘻,聽老師說我們考了一樣的高分哦!趕快拆開錄取通知書看一看?”


    安月琉一隻手把她的錄取通知書抱在懷裏,一隻手舉著他的郵遞信封。


    當方良走到她身前,握住那個大信封的時候,安月琉將錄取通知書留在懷裏,舉起了手腕上的紅色毛線,兩人的紅線不知何時已經連在了一起。


    “我們會離開這裏,用同樣的誌願,飛往同一個國家,上同一所大學,對不對?”


    安月琉把錄取通知書緊緊的抱在懷裏,就是不讓方良看到任何一角。


    方良隻好笑著拆開了自己的信封,把那份通往未來的機票遞給她看。


    “我考上了月辰洲的蒼藍科技大學,你呢?”


    安月琉的笑容忽然凝固,一滴無法掩飾的眼淚忽然滑落。


    她像是一個精致的陶土娃娃,臉上忽然迸裂一道道肉眼可見的裂痕。


    方良的心髒突然緊緊一縮,他感覺四周正在變得越來越虛幻,他發了瘋的抓向安月琉的懷裏,安月琉卻忽然鬆開了手,靜靜的坐在那裏。


    原來她懷裏的並不是錄取通知書,而是一張黑白相間的遺像。


    方良完全不知所措,隻聽見安月琉大哭一聲,他拚了命的抓向安月琉的手臂,那一截手臂卻瞬間破碎為砂土。


    當她縱身跳下去的時候,方良隻來得及停在陽台邊上,望著那抹痛苦的晚霞。


    “不要啊!”


    校園裏迴蕩著方良的掙紮與呐喊,卻是一個人都沒有剩下,他看見廣場上忽然卷起了一陣旋風,卷著那黑白相間的遺像向著校園外飛去。


    “等一等!”


    方良抓著逐漸鏽蝕的扶手欄杆,一步兩級的衝下樓梯。


    那張遺像越飛越遠,他的心跳越來越快,唿吸越來越急促,越來越多的汗水讓他渾身悶熱難忍,好像有一隻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讓他唿吸。


    可是一聲明亮的汽笛打破了方良的窒息感,那是公交車到站的聲音。


    “等等我啊!”


    方良衝向校園外,他絕望的尋找著安月琉的蹤跡,卻發現安月琉站在公交站台的陰影之後,抱著她的錄取通知書失聲慟哭。


    方良跑進了陰影中,她的麵貌愈發模糊不清,手腕上的紅線卻早已不是毛絨,而是一道刺眼的割口。


    “我去不了月辰洲,大學好幾年一過,你會不會徹底把我忘掉了?”


    方良努力抓著她的肩膀,竭力安慰她:“不會的,不會的,我會留下來的,你去哪我就去哪,告訴我為什麽你……”


    可是方良也很快注意到,當自己走入公交站台的陰影時,黃昏正在快速消逝。


    那刺耳的汽笛又鳴了一聲,一道冰冷的身影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天快黑了,你絕對不能留在這裏,快上車!”


    方良的心髒一縮,嘴唇不可察覺的顫抖了起來。


    這長頭發的女生,長得好像安月琉!


    迴頭去看,那個栗子頭的安月琉依然抱著錄取通知書蜷縮在那裏,她的眼神彷徨無助,絕望而孤獨的站在那裏。


    黃昏迅速消逝,陰影不斷拉長,當公交站台的影子開始挪動時,她走向方良。


    方良的身體僵硬在那裏,是手腕上的冰冷力量把他抓迴車上。


    車門砰的關死,一切都在後退消逝。


    方良聽見那個藍白相間的女孩身影,她在殘陽之中發出不甘的尖叫。


    “為什麽你不留下來!為什麽你離開我!為什麽你不肯接受命運的安排!我詛咒你!”


    這詭異的魔音讓方良的心髒瘋狂抽搐,讓他整個人都快要無法唿吸,他情不自禁的失去控製想要掰開窗戶,將手中的通知書扔出窗外,似乎這樣他就失去了上大學的機會。


    可是方良伸出手去才忽然發現,手中並不是錄取通知書。


    手中的紙張,剛剛明明還讀過一遍的,是那個長發女生偷偷調包了?


    定睛一看,這是一封信件,竟然是安月琉曾經寫給方良的信。


    “請一定要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看到標題的那一刻,方良瞬間起了自己的真正年紀與身份,窗外夜晚降臨。


    “我在月辰洲,我不在這裏,我現在是年齡是,我經曆過的事情是……”


    車窗突然閉合,似乎要阻止夜幕的侵襲,方良拚命的把手和信封抽了迴來。


    方良猛地睜開眼睛,劇烈喘息,意識迴歸,手腕上依然殘留著撕裂血管般的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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