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文學)


    天牢中有重重重兵把守。一路跟著齊福過去。廣袖中緊握的匕首一點點收緊。幾乎嵌進手掌裏去。


    厚重的大門一道一道打開。發出沉重的聲音。牢中因為久不見陽光。所以即使外麵豔陽高照烈日炎炎。而這裏卻還是陰冷潮濕。鼻尖散發著難聞的惡臭。


    齊福在一扇門前止步。不消他開口我便已經看到了裏麵的男子。牢中艱苦。他盤的一絲不苟的發髻有零零散散的碎發落下來。即使衣衫襤褸仿若逃荒的難民。可那身形卻依舊是筆直挺拔的。自有一種朗朗氣質在身。


    他依舊還是記憶中的樣子。我微微地有些濕了眼眶。


    隨著開門的響動他轉過身來。原本黯淡無光的眸子倏忽亮起來。驚喜道。“傾顏。你怎麽來了。”


    看到他的神情。我一時語塞。


    我看得出這是一種不加雕琢的喜悅。甚至不用多想便在臉上顯現出來。仿佛是一種本能。可是我記得。上一次分開時我們各自都是遍體鱗傷。我以為他至少會難堪或者生氣怨恨。


    可是。沒有。


    他那樣坦然。仿佛我還是那個被他捧在手心裏小心嗬護著的女子。


    我嗓中發緊。說不出一句話來。想必江東事務是勞心勞力的吧。他簡直瘦脫了形。臉部線條更顯剛毅。


    全身都是冰冷的。隻有眼眶裏湧出來的淚。格外滾燙。


    “君墨宸叫你受委屈了嗎。”嚴奕愣了愣。急切地走上前來。卻又在兩步開外頓住。厲聲道。“君墨宸算什麽男人。他怎麽舍得讓你來這種地方。”


    邊上的齊福和侍衛卻聽不下去了。“大膽嚴賊。竟敢對皇上不敬。我瞧你是……”


    “齊公公。你的差事已經辦完了。請迴吧。”我啞著嗓子揚聲打斷。縱然他如今落魄襤褸。可在我心目中他仍舊是那個偏偏濁世佳公子。容不得他人置喙。


    說完。我迴頭將齊福手上一早備好的食盒拿過來。便再不迴頭了。


    齊福隻好唱了個喏。帶著眾人退了下去。


    牢中簡陋連個放飯菜的桌子都沒有。我隻好蹲在地上將酒菜一樣樣地拿出來。


    嚴奕輕笑一聲。席地坐下來。卻隻目光深沉的看著我。


    我側了側身。“你瞧什麽呢。我臉上有花兒麽。怪不好意思的。”


    嚴奕笑道。“沒花兒。比花兒好看。”


    我微微地紅了臉。垂下了頭去。心裏卻升起密密麻麻的疼痛來。如同藤蔓。緊緊地將我纏繞住。


    “沒想到。最後來送我的竟是你。傾顏。我以為我此生都見不到你了。”


    我猛的抬起頭來。就撞進了他深沉的眸子裏。那裏竟有點點淚光。“怎麽會。我這不是來了麽。”


    “想必你是恨毒了我的。我做了那樣混賬的事。便是我。也恨不能自己殺了自己。”嚴奕的語氣中滿是自責。令人聞之傷心。


    恨嗎。自然是恨的。他讓我無法麵對君墨宸。甚至如今的處境也是因為他。當時我恨不能將他千刀萬剮以泄憤。以為我會這樣一直恨下去。


    可是麵對著他時我卻沒有了一絲恨意。怎麽還能恨的起來呢。當初明明是我先負了他。淩國原不是他的責任。他卻義無反顧地扛起。我如今所能有的隻有感激罷了。


    我低頭斟酒。然後遞過去。舉杯道。“千言萬語都在酒中了。飲了這杯酒。我們一笑泯恩仇。好不好。”


    “好。”嚴奕的麵上浮起寵溺的笑意來。隨即舉杯一飲而盡。


    放下酒杯卻是相顧無言。都不知該說些什麽了。許久嚴奕才道。“傾顏。你過得不好。”


    他的語氣肯定。我才將將收住的眼淚險些再次掉下來。隻有他能將我的困境一眼識破。從前是現在也是。


    “他讓你這樣累。你還是願意跟著他。”


    酒杯被他捏在指尖一下一下轉動。神情淒然。


    是。君墨宸讓我這樣累。他不信我。傷害我。我卻沒有半點要離開的心思。我想我已經泥足深陷。再也拔不出來了。


    “嚴奕。他如今是我的夫君。女子出嫁從夫。我……”


    “我不過隨便一說。你便長篇大論。真是要往我心上插刀子嗎。”嚴奕笑著打斷我。“你就莫說話了。聽我說可好。許多話。我怕再不說就永遠也來不及了。”


    眼中的淚已然是一忍再忍。我不敢說話。隻怕一張口便噴薄而出。隻沉默著點頭。


    “傾顏。你還記得我帶你去看的木槿花開嗎。”


    我點頭。


    他卻道了一聲“可惜啊”。我抬頭看他。“你當時心思卻並不在花上。當時我從未想過。你心中會住進另一個人會不再喜歡木槿花。”


    我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會將君墨宸在心上安放。掛念他。擔心他。


    我幹巴巴道。“對不起。”


    “有什麽對不起的。情這事兒誰也說不準。我從未想著怪你。也從未想過要傷害你。我隻是恨。我恨君墨宸奪走了一切還不算還要將你也奪去。我想讓你留下。想讓你心裏隻有我。”


    他漸漸地激動起來。聲調拔高。


    “可是我錯了。我留住你的人卻留不住你的心。”


    我低垂著頭。默默地聽他說完。心靈驚動。我原來以為嚴奕對我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最後他要毀了我。才會那樣對我。


    如今才發現他其實並沒有錯。錯的是我。若不是我。他不會變成這樣。


    任何事情隻要以愛為名義便都可輕易獲得原諒。


    他的手伸過來。緩緩地握住了我的手。“如今落在君墨宸手裏。我便沒想著能活著走出去。他不會放過我的。其實從我軍戰敗那一刻。我便應該自刎殉國的。可是傾顏。我想見你一麵。見你最後一遍。便是死了也記著你。過奈何橋時我不喝孟婆湯。下輩子我還來找你。你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明明他是笑著說的。我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他是為了見我一麵才甘心被嫿懿活捉。被囚禁著千裏迢迢來到京都隻為見我一麵。。。這樣厚重的情義。


    我終究還是問出口。“嫿懿呢。她是愛著你的。”


    嚴奕愣了愣。卻輕描淡寫地揭了過去。“我若對她有一絲半點的感情。也隻能是憐惜吧。”


    他又麵向我笑道。“傾顏。讓我最後一次抱抱你。像從前一樣好不好。”


    還未等我說話。他已經大步過來。用力地抱住了我。他的懷抱跟君墨宸截然不同的。瘦弱卻有一種令人安心的溫暖。耳邊有熱熱的氣息噴吐。“傾顏。我真想拚了這一身嶙峋瘦骨。也要為你鑄一座錦繡江山。如今卻是不能了。從今後我不在。你要好好的。”


    拚了這一身嶙峋瘦骨。也要為你鑄一座錦繡江山。


    這輩子沒有人的好再像嚴奕一樣了。


    我靠在他的胸前一句話也說不出。手腕忽然被一陣大力握著。用力地往前一送。緊接著便是刺破皮肉的聲音和嚴奕因為疼痛的悶哼聲。


    我緩緩地退開。就見嚴奕握著我的手。我的手中握著……那把我自以為藏的極好的淬了毒的匕首。而那把匕首……如今深深地陷入嚴奕的腹部。鮮血湧出來。很快便染紅了他的衣裳。


    我愣愣地看著他。仿佛眼前都成了血紅色。


    嚴奕的嘴角輕輕地揚起來。是一種極其愉悅的神情。直到他轟然倒下。我才反應過來。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一直壓抑著的眼淚在此刻如決堤的洪水。我聽到自己的嗓中發出破碎暗啞的嘶吼聲。


    我將他抱在懷中。已然慌的手足無措。身子抖如篩糠。顫抖著聲音叫太醫。


    嚴奕的手卻拉住我。示意我沒用了。


    我驟然想起。那把匕首上麵是淬了毒的。我悔不當初。隻能哭道。“你怎麽那麽傻。你怎麽知道的。你怎麽知道。”


    怎麽知道我的意圖。又怎麽發現我袖中的匕首。我我明明將它藏的極其嚴實。還是有多絕望才能甘願做出這樣的舉動。


    嚴奕的口中一點點溢出鮮血來。斷斷續續道。“你別忘了……我……可是武將。眼睛。精明得很……再說。君墨宸如何會在這時………好心的……讓你來看我呢。”


    原來。他從一開始就知道。


    “對不起。對不起……”除了這一句。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嚴奕身上的鮮血越來越來多。染紅了一大片衣襟。“若我的死能換來你日後安穩。我死而無憾。”


    “我不準。我不準。”我尖聲哭叫起來。“你說要護我周全。可是後來的大風大浪都是你給的。如今你就想甩甩手走了。沒有這麽好的事。”


    身體已經抖得不能自已。我好怕。是一種真真切切的恐懼。果然人隻有在失去的時候才知道珍惜。可往往為時已晚。


    我恨自己。為什麽那樣優柔寡斷。為什麽那樣懦弱無能。為什麽要讓自己身邊的人都陷入困境。為什麽要答應君墨宸這樣的要求。


    他是我從小便相識的少年啊。他陪伴了我小半個人生。同如蘭莊宜一樣都是我親人一樣的人。他對我那樣好。事事以我為先。可最後我最先放棄的卻是他。


    嚴奕的手輕輕覆上我麵頰。“從我敗給君墨宸。輸了淩國輸了你的那刻起。我便知道。再沒有翻盤的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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