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墨宸明顯地一愣,然後眼眸中像被一層濃重的哀傷覆蓋,看著我的眼神愈漸幽深起來,不答反問道,“公雅,你當真愛他至此?”


    我在他的注視下低下頭,心中極其不舒服,仿佛夜晚睡覺身下有東西硌著,卻又怎麽也沒法把它弄出來一般。


    “是”片刻,我迎著他的眼睛,仿佛這樣便可以讓自己鎮靜下來,“嚴奕是我此生最不想離棄之人,他是我淩傾顏的良人。”


    他沉沉地望住我,“好,我知道了。”


    我看著他轉身,朝門口走去,一步一步,緩慢得像是將腳印印在心上,看的我無端心疼。


    晚霞燦爛,如西方燒起了大火,他高大的背影在視線裏轟然倒下的那刻,心裏竟猛的抽緊。


    我愣怔住,片刻著了瘋一般地奔過去,放聲嘶吼,“來人,快些來人……”


    如蘭與離陌進來時,我已怕的渾身抖如篩糠,卻是連怕些什麽也不知道的,如蘭在耳邊喚了我許多聲卻仍然仿若未聞。


    離陌第一時間吩咐叫來太醫,直到君墨宸被扶到榻上,一眾太醫上前醫治,我才仿佛被抽幹了全身氣力,跌在地上。


    想起方才心中空落落的恐懼感,仿佛還陷在其中無法自拔,我竟如此緊張。


    “姐姐怎麽往那地上坐了,仔細著涼。”如蘭說著便來扶我,身上乏力得很。


    “姐姐如何緊張成這個樣子,又不是嚴奕將軍。”如蘭忽然喃喃了一句,我卻聽得仿佛炸雷一般。


    是啊,他又不是嚴奕,我如何緊張成這樣。


    我定了定神,問了一句,“他如何了?”


    如蘭道,“瞧著情況不太好,姐姐還是問問離陌。”


    離陌正立在內殿處,滿臉冰霜,見我看他,冷哼一聲索性邁步進了殿。


    我也不睬他,由如蘭攙著也往殿裏去。


    太醫院泰鬥王太醫正跟離陌說著話,“……病情已有加重的症狀,陛下政事操勞,心思又總是鬱鬱,偏偏還不好生吃藥,老夫也實在無法……”


    我微蹙了眉頭,他是那樣強壯的男子,如今竟會暈倒,可見病情不一般,說到底也是因我而起。


    離陌看我一眼,眸中隱隱藏著怒火,隻道,“冤有頭債有主。”


    離陌多聰明,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到榻前看他,他緊閉著雙眼,麵色蒼白。


    王太醫已經吩咐了侍女下去煎藥,趁著這檔口,我在榻前坐下來。


    其實,君墨宸是個極好看的男子,睡著時臉上的戾氣消散,嘴唇微抿,甚至有幾分孩子氣。想起不日便要離開,心裏竟生出些不舍來。


    君墨宸待我不薄,甚至為了我不惜傷害自己身體,可是命運弄人,從他君墨宸踏入淩國皇都的那刻起,我們便在無可能了。


    也許,離開便是最好的,遠離這些仇恨,殺戮,遠離……君墨宸。


    嫿懿公主架臨那日,如蘭極為仔細地為我上妝,才用桂花木片洗過的頭發,幽香陣陣,梳了繁複的發髻,我看向鏡中時,隻覺得訝異。


    長發盡數盤起,露出細長白皙的脖頸,隱隱有幾分貴氣,如蘭又拿了幾支步搖發簪,詢問我要簪哪支。


    我並不看,隻道,“我隻是座下客,何必打扮地這樣隆重,搶了旁人風頭,平白討人嫌。”又見一邊放著一件熏了一夜香的衣裳,道,“那衣裳也不用,隻拿件日常穿的來就是了。”


    如蘭愣了一下,頗有幾分委屈道,“姐姐這是怎麽了,好端端的就要發火,可是如蘭招惹姐姐了不成?”


    這才發覺方才話重了些,如蘭眼眶裏已經有隱隱淚意了。


    我迴身執了她手,柔聲道,“你別多想,我並沒有對你發火的意思,隻是你也該長進些,如今我們是怎樣的處境你又不是不知,再如此招搖顯眼,你我二人還要不要安生日子?“


    我頓了頓繼續道,”生生是把你寵壞了,如今更是說也說不得,也就是我,若以後遇到厲害主子可有你受的。”


    如蘭被我一番話說的輕笑起來,“如蘭才不要去伺候什麽厲害主子呢,如蘭就跟著姐姐一輩子好不好。”


    我含著笑意無奈地看她一眼,又哭又笑的,當真是小孩子心性。


    忽然她又收斂了笑意,我正奇怪,她卻壓低了聲音道,“姐姐的行李我已拾掇好了,隻等嚴將軍一來便可離開。”


    終於等到了今日,我心中瞬時輕鬆了許多。


    君墨宸在淩菡殿設宴迎接他的皇姐嫿懿公主,來接我過去的人竟是千落。


    數日未見,她倒是胖了些,麵色也好,想來如今國勢漸穩,沈笑薇也虧待不了她的。


    千落向我屈膝福了一下,笑意吟吟道,“娘娘遣奴婢來接姑娘過去,步輦已在殿外侯著了。”


    我頷首道,“有勞了,這便走吧。”


    千落應了,在前帶路。


    如蘭攙著我的手心出汗,濕漉漉的,我不動聲色地握了握她的手指,讓她安心。


    淩菡殿顧名思義,淩於菡萏荷花之上。


    殿閣設在池中央,從殿中望出去,滿池接天蓮葉無窮碧,涼風習習滿池荷花蕩漾,頓時令人心曠神怡。


    宴會上果真有了許多美人,一個個姿容勝雪,亭中香風陣陣,個個盡態極妍,或華貴或淡雅或嬌媚或活潑,難能可貴的是舉手投足間無不是大家閨秀的做派。


    千落引我在下首坐下不久,便聽得內侍尖細的聲音響起,“皇上駕到,寧馨貴妃駕到。”


    眾人起身一個個斂聲屏氣場中一時安靜下來,齊齊跪下去行禮,我為淩國公主,按理不應跪亡國仇敵隻是如今又怎麽好惹人耳目,自尋煩惱呢?


    躊躇片刻,還是拉著如蘭一同俯下身去。


    君墨宸與沈笑薇落座在上首。


    他一身紫色直裰朝服,腰間紮條同色金絲蛛紋帶,黑發束起以鑲碧鎏金冠固定著,修長的身體挺的筆直,整個人豐神俊朗中又透著與生俱來的高貴,給人一種高不可攀、低至塵埃的自卑感。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君墨宸,一時之間竟有些愣怔。


    直到有人輕拍我肩膀,迴頭見到嚴奕的刹那,我險些尖叫出聲——我從未奢望君墨宸會真的讓我們見麵,忽然有些後悔合該好好裝扮一番的。


    嚴奕輕揚嘴角道,“傾顏,我來了。”


    焦躁不安的心因著這一句話便平靜下來,《國風》有“言念君子,溫其如玉”之句,說的便是嚴奕這樣的男子吧,不驕不躁溫潤如玉。


    我與嚴奕坐在最末的席位,而君墨宸高高在上,接受眾人朝賀。


    這似乎並不遙遠的距離,卻仿佛隔了一個滄海桑田,隔了一個過去,隔了一個未來。


    我微微有些恍惚,竟是要歪倒。身側的嚴奕緊緊地拉住我,方才勉強坐好。


    記得母妃歿逝後,我並無機會參加這樣的酒宴。但幼時貪玩,總是忍不住往熱鬧的地方跑,趁嬤嬤不注意,偷偷溜出了宮。在宴會外偷偷張望,父皇就坐在那個高高的位子上,隻一眼便覺得如此遙遠。


    如今,我時時盼望能有朝一日參加宴會的夢想終於達成,隻是高位上的那個人,卻再不是父皇了。


    淚水砸在衣衫上,重重的。


    重得盡管周圍歌舞升平,聲音喧嚷,我卻依舊聽得清晰。


    “嫿懿公主到。”隨著內侍尖細的嗓音響起,眾人似乎比方才還更加嚴肅了幾分。


    隻見一位著華貴煙色暗花祥雲紋留仙裙的女子,步子平穩身形端莊一步步邁上了大殿,舉手投足之間處處彰顯著皇家的尊貴與強勢。


    君墨宸授意,竟直接賜坐於主位旁的座位上,在君墨宸最為親近的宦官和宮女的恭身攙扶下坐好。


    她發髻上簪著的金累絲鏤空牡丹步搖隨著動作微微晃動,襯著那雙微微上挑的丹鳳眼,以及上揚得恰到好處的唇角,更是顯得整個人美豔不可方物,半點不像而立之年的人,倒像是二八妙齡少女。


    眾人齊齊下跪道,“參見公主”。


    我曾數次耳聞嫿懿大名,卻是第一次見著嫿懿公主。


    要說今世的奇女子,那必得從宸國嫿懿說起了。


    嫿懿公主與君墨宸同是芸琦夫人一母同胞的兒女,早在君墨宸還年幼時,芸琦夫人便害病去世了。


    當時有許多嬪妃虎視眈眈地盯著芸琦夫人的這一雙兒女,巴巴地要奪去撫養。


    是嫿懿公主阻止了宸帝將他們過繼給別的嬪妃,在那座血染的皇宮裏獨自撫養幼弟。


    這也罷了,可歎公主那時正當妙齡,為撫養幼弟竟生生錯過了婚假年齡。


    後來,宸國的八子奪嫡又一度掀起了腥風血雨,朝綱動蕩,嫿懿公主不但為君墨宸謀得了生路,甚至野心勃勃地要將幼弟推上皇位。


    隻是嫿懿的一個不慎被當時的宸帝識破,趕出了京都,生於皇室之人都知,事已至此便在無收手的可能,否則便是萬劫不複。


    嫿懿公主時時刻刻關注皇都動向,據說後來君墨宸的即位嫿懿公主也是做了不少功夫的。


    念及此,我不由地多看了她兩眼,原以為是個極其彪悍的女將軍,卻不成想是一個豔麗的美娘子,這樣一個仿若神話似的人兒忽然出現在眼前,倒有些不太真切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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