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已不如方才那樣神色拘謹,我狀似不經意的試探她,隻盼她日日跟著寧馨夫人可以知道些什麽。


    “你說我們這些淩國餘黨,你們離王會如何處置呢?”


    與她閑話這許久,現在才是最終的目的。


    那丫頭眼眸轉了幾轉,聲音脆生生的。


    “殿下向來嚴明,想必自有決斷,豈是我們這些人能隨便揣度的?”小丫頭迴答嚴謹而一絲不漏。


    我卻仍不死心,“那……你……”


    “姑娘才醒來,還是好好休養,多思於痊愈無益。”她一句話便將我塞了迴去。


    我心知再問不出什麽來了,隻好作罷,倚在床畔假寐。


    心卻還是高吊著,嚴奕傷重生死未卜,如蘭也不知被帶去了何處,如今真是孤家寡人了。


    轉眼已是日頭偏西,殿中還未點燈,夕陽的餘暉鋪滿整個殿閣。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我輕輕的感歎了一聲。


    入夜,君墨宸才踏入殿中,原本睡意昏沉的我,一看到殿門口一晃一晃的光影,大腦瞬間變得清明起來。


    殿門“吱呀”一聲打開,出現的赫然便是君墨宸,他身後一眾侍衛自行把守在殿門,並未進來,幾個侍女上前來把殿中的燭火點著,頓時殿中明亮起來,有隱隱浮香飄蕩出來,好聞得很。


    借著光亮我這才注意到此次來的並不是君墨宸一人,他帶了一名女子……不用想,這必是寧馨夫人。


    在燈下細細打量,果真芳華絕代,名不虛傳。


    但見她一身絳紫色長裙,繡著富貴牡丹,水綠色的絲綢在腰間盈盈一係,完美身段立顯無疑。


    我也算是後宮眾多女子中長大的,但仍忍不住讚了一聲,好一個美娘子,看她形容舉止亦是落落大方,不愧是大家閨秀。


    她走上前來,執了我的手,柔聲一笑道,“果然是個標致的人物呢,連我見了都喜歡的不行。”


    隨即眉頭一皺,嗔了千落一句,“你這丫頭,竟是越發不懂事了,怎的不給姑娘換身衣衫呢。”


    我低頭看一眼自己,身上還是白日那件月白色素袍,血跡斑駁,潮濕地貼在身上,我心中冷笑,卻不置一詞。


    她一拂袖,便有宮女恭敬地遞了食盒與服飾上來。“姑娘想必餓了,先用些飯吧,再讓千落服侍姑娘沐浴更衣。”


    我並不看那些食物服飾,眼睛直直地看著君墨宸越過寧馨夫人走到他麵前。


    “還我。”還我奕郎,還我如蘭,還我步搖。


    聰明如他,我知他明白。


    他隻盯著我,麵色平靜,出口的話卻是,“笑薇,你們都退下吧。”


    半晌,他忽然笑起來。


    一張壞壞的笑臉,兩道濃眉也因著這笑容泛起柔柔的漣漪,彎彎的,像夜空裏皎潔的上弦月,目光灼灼。


    不知怎的,這樣的眼睛令我無法直視下去,略低了頭,臉上飛起一抹緋紅。


    他壓抑的笑聲從頭頂傳來,“你真是一點沒變,還是那般抓尖兒要強。”


    聽得他話裏的揶揄,我不甘示弱地重新抬起頭,“離王倒是變了許多,當日唯唯諾諾的少年,如今已是君臨天下了。”


    話畢,便覺不妥,忙顧左右,才發現殿中不知何時隻餘我們二人……此時晚風徐徐,燭火搖曳,月光從窗射進,靜靜地灑了一地。


    “那時你還很是刁蠻,不過是言語上惱了幾句,便推我入水,真真是……”


    “還我。”我冷冷地打斷他的話。


    他的手掌之上,淩國子民的鮮血還未幹,父皇的屍骨未寒,他憑什麽以為我會與他憶起舊事?


    他盯著我的眸子淡淡眯起,隻是片刻便恢複。


    “你先歇著吧。本王明日再來看你。”


    “你……”


    他行至宮門,卻又忽然迴身,“這幾日不要出這座殿門。”


    說完不等我迴答便轉身離去。


    再要追去時,門口的侍衛長劍一橫,便將我阻在門裏,我心頭懊惱,卻別無他法。


    我跺了跺腳,返迴殿中。


    “……姐姐!”這樣熟悉的聲音,是如蘭!


    我急急地抬頭朝聲源處看……果真是她。


    我再顧不得什麽矜持禮數,奔了過去,急切地執了她手上下查看,見她安好無損,才放下心來。


    冰冷的宮牆之內,我終於可以不再是獨自一人了。


    如蘭的眼睛裏已滿是淚,此刻隻是極力忍著不落下來,聲音卻已經哽咽了,“勞姐姐牽腸掛肚,如蘭該死。”說著便要跪下去。


    我在半空扶住她,“以前這個皇城再冰冷,有父皇在,它也是我的歸處。如今國破家亡,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身邊可依靠的也隻有你與嚴奕了。”


    我緊握了她的手,雖是一番安慰,卻也是實情,“你我又一同長大,如今你便是我的親姐妹,姐妹之間又何必行這些虛禮。”


    如蘭滿臉淚痕,喃喃道,“如蘭是有多大的福氣,才能與您做姐妹?”


    我不答這一句隻問她,“如蘭,你可知他被帶去了哪裏?”


    如蘭搖頭,“隻聽說將軍的傷很嚴重,怕是要費一番周折,其他的,奴婢便不知了。”


    聽如蘭如此說,擔心又重了一分……


    一口氣沉沉的堵在胸口,怎麽也不通暢,唿吸間滿是沉重。


    “姐姐,如蘭覺得……離王會救嚴奕將軍。”如蘭看我不置一詞,又小心翼翼地接下去,“若是他有殺將軍的心思,那便不會把將軍帶迴去。之前將軍便已……實在不必再動什麽心思了。”


    這個我自然是知道的,可我亦知,若他存了殺意,即使他現在救了嚴奕,又焉知日後不會殺他。


    “姐姐,奴婢看這衣衫精致,您不如換了吧。”見我神色怏怏,如蘭趕忙轉移話題。


    我緩緩移步過去,是寧馨夫人留下的服飾……碧綠的翠煙衫,散花水霧綠草百褶裙,披身的翠水薄煙紗,一支蜜花色水晶發釵,一對白玉耳墜,一隻絞絲銀鐲。


    “她倒是有心了。”如此精細,確實令我意外,隻是心裏卻無端的想起寧馨夫人賜給千落的名字。


    千度迴首,春深沉醉;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想必那樣風光的寧馨夫人,背後也有諸多苦楚吧。


    沐浴完畢,換了那身潮濕地衣衫頓覺身上輕鬆了許多。如蘭取了飯食勸我用些……隻是食不知味,如同嚼蠟,吃了三兩口便停了筷。


    臨窗的桌子上放了筆墨紙硯之類,白日裏心思浮躁,現在晚風輕拂,倒有了提筆寫字的興致。


    如蘭磨了墨,我提筆飽蘸墨汁,思緒萬千,提筆寫道: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


    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


    欲忘忘未得,欲去去無由;


    兩腋不生翅,二毛空轉頭。


    力透紙背,淚濕薄紙。


    奕郎,我曾數次念給你的詩,你可還記得?我承受不起這深重的國破家恨,若你不在,我又當如何?


    心中始終牽掛奕郎的安危,總想出去打探一番,但憶起君墨宸的囑咐,如今宸國入主,闔宮混亂,百廢待興,若貿然出去,隻怕會有危險,想了想還是退了迴去。


    如蘭已熄了殿中燭火,隻在榻前留兩隻小燭,有微弱光亮,這是我自小的習慣。


    隻是那月光滲進來,竟比小燭還亮了許多……我斜斜地歪在榻上,望著那輪圓月,慢慢的憶起初次見到嚴奕的情景。


    那是一個傍晚,有燦爛的晚霞,紅燦燦的,像是西方起了大火。


    他就是在那一片耀人的晚霞中踏進我的宮門,他的袍服雪白,一塵不染。


    頭發以竹簪束起,偏偏是這樣遺世獨立的裝束,卻周身都散發著淡淡的冷漠氣息,凜冽桀驁的眼神,細細長長的丹鳳眼,高挺的鼻梁下是兩瓣噙著驕傲的薄唇,整個人有著不可忽視的尖銳和鋒芒。


    我抬頭看一眼,手上琴音不停,心裏卻已如擂鼓。


    後來他說與我,他是金風,我為玉露,那首《雀仙橋》便是我們的紅娘了。


    他是隨了父親到宮中參宴,席間觥籌交錯,歌舞升平,他偷偷的溜了出來,卻不想三轉兩轉,便找不到了路。


    他聽到我的琴音,循聲而來,竟以為是走到了冷宮。


    我們相談甚歡,隻記得那夜,他的眸子亮如星辰,從此便留在了心間。


    不知不覺間,直到天光大亮,仍是沒有睡意,如蘭捧了洗臉水進來,挑開帳簾卻是愣了一愣,“姐姐竟一夜未眠麽?”


    我看她一眼,麵色憔悴,眼睛下有微微青紫,輕笑道,“你不也是麽?”


    我撐著床榻坐直身體,身上乏困不堪,卻還是不忘打趣如蘭,“我是淩國公主,為著家國與嚴奕自然無法安眠,你是為著什麽呢?莫不是小丫頭子有了中意的男子,朝思暮念,輾轉難眠?”


    如蘭並未如以前一般笑出聲來,眼眶竟漸漸通紅起來,“姐姐以後可怎麽辦啊,宸帝並非善類那樣羞辱與你,嚴將軍又生死未卜……這往後的日子……”


    如蘭說著便啜泣出聲,哭得好不傷心。


    心中升騰起無以言喻的感動,我身子前傾,將她攬入懷中,無聲地緊緊擁住。


    有仆若此,夫複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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