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噠噠……”


    一顆小青果順著台階一路滾到門口,正正落到宋佳瑤腳下。她將這果子撿起,握在手中擦了擦,順著這果子滾來的方向看去——宋佳柔還保持著手裏抓握的姿勢,一臉驚訝,五指不動,宋佳瑤看來便是滿臉的嬌柔做作,蹩腳的戲做到了極致。


    宋佳琪身旁的紫檀木桌上還放著一盤琉璃鏤空雕花盞,盞中盛著顆顆鮮翠欲滴的青果子。宋佳瑤端詳了須臾手中的青果子,確定與那盞中的,是一同出來的。


    “姐姐,是妹妹的錯。姐姐抬愛,帶了這新上的青果與妹妹分享,是妹妹沒福分,吃不上。”


    宋佳柔滿臉哀婉,口中淒淒切切,一雙杏眼梨花帶雨,悲悲切切的看著宋佳琪,神情流轉間那雙漂亮的眼睛卻是一直沒離宋佳瑤。這場戲怕是掐著點兒,算著自個兒來了,就算正式開演了。


    “可是這青果兒?妹妹剛剛仔細擦過了,佳柔妹妹快嚐嚐。”


    宋佳瑤趕著戲剛剛開唱,斟酌著吊了語氣調子,上了場。


    她將手中的果子,連帶著擦果子的手帕子一同遞過向宋佳柔。對方看她就這樣直直遞過來,也不好意思不接,那果子便這樣僵在手中,不上不下的。


    “佳柔,吃吧。”


    宋佳琪適當的出聲提醒,她坐在宋佳柔右方,宋佳瑤自己就站在宋佳柔左後方,兩人兩雙眼直直看著她手中那果兒。戲演到這兒,話都已經出口了,今兒這果子宋佳柔是不吃不行了。


    在二人的注視下,宋佳柔小小地咬了一口那青果,臉色由晴轉陰,沉沉地對宋佳瑤二人福了福身子,一聲不吭領著丫鬟直直朝著大門口走了。


    戲看到一半,沒了結局怎麽行呢。宋佳瑤晃悠著躲在院門口柱子後,果不其然宋佳柔正扶著牆幹嘔著,除了那可笑的儀態還有那雙眼睛中難以忽視的怨毒,那雙眼正狠狠盯著剛剛出去的宋佳琪的院門。


    宋佳瑤是自個兒獨自來的,身邊的隨身侍女也沒帶,隻借口向宋佳琪說要出恭方便,不能多耽擱,眼看宋佳柔吐完也帶著侍女準備離去,索性便輕輕鬆鬆悄然迴去了。


    不過這人是離開了,明兒能看的戲卻是少不了。


    第二天。


    王溪照例端著一盆子髒衣服過來,嘴裏說的還是幾十年如一日的漂亮話,客氣剛剛盡到,便直接將那盆子遞到了宋佳柔手中。


    那盆子裏足有三四十件衣服,重錦繡金的布料,拿起那盆子是很重的,王溪日日前來,這些表麵的功夫早已演的疲乏了,直直便將那盆放到宋佳柔手中,不料這迴那盆卻是直接掉在了地下,摔的個暢快淋漓,盆中衣服四散在地上,雕金畫銀的衣服染了灰塵,落得塵泥,卻無人去撿。


    王溪與宋佳柔兩兩相看,卻無人去撿那落在地上的衣裳,王溪伸伸手,指著那衣服,對宋佳柔道:


    “勞煩姑娘撿起這衣裳,去洗了吧,照例後天給大小姐送去。”


    宋佳柔沒有彎下身子去撿那衣服,相反是不再搭理王溪,直直迴了屋子裏,徒留王溪一人在風中淩亂。


    王溪什麽也沒說,就讓那盆衣服扔在地上,直直去尋了宋佳琪來,路上不免一番添油加醋貶損了一番宋佳柔,等宋佳琪到了宋佳柔院子時,已經火冒三丈了。


    宋佳琪領著三五個粗使婆子並著七八個丫鬟小廝,一路直直尋著宋佳柔的院子便衝來。天氣漸熱,園子裏翠柳繁花,百花開到極盛,卻漸漸有頹唐之勢。群鳥歸林,各處神鴉啊啊有聲。落霞漫天,如浸如染,絢紅如血,時值黃昏,起了微微的東風,吹在人身上頗有幾分涼意。


    宋佳瑤搖著扇子,散步至宋佳柔的院門前,忽聽到裏麵吵嚷打鬧的聲音,一片喧嘩。


    院中兩個粗使婆子死死按著宋佳柔,一個丫鬟一手抬起宋佳柔的臉,一手狠攥著她的頭發,直將那一頭烏黑柔亮的頭發抓的露出裏麵白白的頭皮。宋佳柔蒼白的小臉上已經有了一個鮮紅的掌印,紅的鮮紅奪目,讓人移不開視線,那一雙漂亮的眼睛眼角帶淚,淒淒楚楚,好一幅梨花帶雨圖,繞是那個男人能不心疼。


    可不巧,宋佳瑤不巧是個女的,沒有心情憐惜美人。自掃門前雪,她搖著扇子便想離開,可饒是那剛才半晌的時間也足夠宋佳柔看見她了。


    這迴不想管是不行了,宋佳瑤隻得抬腳進了院子。卻看那宋佳柔已經受不住,嗚唿哀哉的便暈了過去,任憑身旁的丫鬟如何悲愴哀切也喚不醒。那丫鬟見喚不醒宋佳柔,便索性膝行三兩步,直直朝宋佳瑤過來,口中淒淒切切,訴道小姐和自己如何不如意,如何辛苦。直說的聽者傷心,聞者流淚。


    宋佳瑤無奈,隻好命小廝將宋佳柔送到自己的院子,自己先照顧著。


    宋佳瑤院子裏,她此刻正躺在宋佳瑤的床上。宋佳柔垂著眼,濃密的眼睫印下的陰影掩蓋了眸中的神色,她很安靜地靠在宋佳瑤懷裏,一動不動。


    宋佳瑤將她放到床上,想轉身替她煮些藥去,卻被她死死抓住他的衣袖。宋佳瑤詫異迴頭,竟見她眸子裏微微漾著水光,神態半醉半醒,嘴角含著淒楚無比的笑容,讓人一看便會心疼入骨。


    “最後再陪我說會兒話吧,我這具身子我自個兒明白。”


    她的語氣很輕,很柔仿佛一陣寒風刮在人的身體裏,一瞬間寒徹入骨,再想去找時,那風卻又已經散的無影無蹤了。宋佳瑤無奈,隻得坐在床畔陪著她,轉身喚了丫鬟去端藥來。


    六月天已燥熱起來,所幸昨夜下了一場瓢潑大雨,把枝頭剛開盛的花朵不知打落多少,花蕊委地,粉瓣紛散,雨後的空氣清潔馨香,一大清早,倒使人心頭舒暢。


    宋佳柔高舉著雙手,用力把竹簾卷得高些,迴頭笑的溫柔:


    “趁著日頭還沒上來,趕緊叫屋裏透透氣,省的裏頭盡隻悶熱了。”


    一個小丫頭捧著一個濕漉漉的小竹簍站侍著,桌上放著各色小小的果盤,白瓷的,粉彩的,水晶的,八角的,葵瓣的,琳琅滿目,美不勝收。丫鬟攏著袖子把各種還沾著水珠的果子一一往盤子上擺,抬頭咧嘴笑道:


    “昨夜那雨下的可真嚇人,唿啦啦的,跟鞭子板子抽打似的,我聽著那水聲落地,心裏都一顫一顫的。”


    宋佳瑤從外頭一步踏進來,放下手中的茶盤,三兩步走到桌前拿水來喝。


    宋佳柔瞥了她一眼,笑道:“去夫人用罷飯了?誒喲,別急呀,慢著點兒喝,誰跟你搶了?”


    宋佳瑤放下水杯,猶自不足,又斟了一大碗喝下,


    “今兒早上,老爺飯桌上那道椒鹽酥炸鵪鶉蛋,味兒可真好,老爺賞了我吃,我一個沒收住嘴,多吃了幾個,鹹的我呀……”


    “你才是活該。”宋佳柔瞪了她一眼,“叫你吃獨食,也不勻下點兒給我。”


    這病中日子,宋佳柔沒少來,出了上午過來串個門子,便是夜裏也不停歇,撐著病著的身子過來宋佳瑤這院子裏。這一日,宋佳瑤剛出屋門便見她大晚上不睡覺,巴巴的站在院子裏看星子。


    “你不要命了,這樣的天氣裏,站在這風頭上吹著?”


    宋佳瑤開口喚她,宋佳柔這才覺得背心裏寒嗖嗖的,手足早已凍得冰涼,隻說道:


    “我見一天的好星光,一時就看住了。”


    宋佳瑤說:“星星有什麽好看,再站一會兒,看不凍破你的皮。”


    宋佳柔也覺著是凍著了,跟她迴到屋裏,坐在炭火旁暖了好一陣子,方覺得緩過來。宋佳柔先自睡了,不一會兒便聽她唿吸均停,顯是睡得熟了。火盆裏的炭火燃著,一芒一芒的紅星漸漸褪成灰燼。


    燈裏的油不多了,火焰跳了一跳,宋佳瑤拔下發間的簪子撥了撥燈芯,聽窗外風聲淒冷,那風是越刮越大了。


    又是一夜風急雨驟,宋佳瑤側躺在床榻上,睜著眼直直望懸窗外頭綠瑩瑩的水流,想象著水順著窗沿慢慢的流向泥土裏,漸漸的雨停了,一胖胖的月亮倒輕手輕腳的從潑墨一樣黑暗的天空裏閃了出來,腆著一張大圓臉,隔著氤氳的水汽,慢慢折射出一種奇特的光澤,像水晶碎末一般,她睡的不沉穩,半夢半醒之間,那風聲猶如在耳畔,嗚咽了一夜。


    這一天天,一日日,宋佳柔在宋佳瑤院子裏養好了傷。大夫看過說是娘胎裏便帶著的不足之症,這迴驚嚇過度,所以才這般虛弱,隻說好好將養一番,這一養便是半個月。


    這半個月來宋佳瑤與宋佳柔日日相處,這姑娘也沒有自己想的那般難以相處,這日日相處下來才知道宋佳柔她也不過是個尋常的花季少女罷了,那些心機算計也是為了在這深宅大院裏活下去的一種手段。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她也是為了活下去,僅此而已,她沒有錯,卻也沒有對,隻不過她們二人選擇的是不同的兩條路罷了。這世間可憐人諸多,不少她一個,也不多她一個,若是自己想一個個挨個憐去,隻怕是自個兒累死過去也施舍不完的,索性便這樣,任她自個兒自生自滅去罷了,自己不去刻意可憐她,也不必刻意擋她的路。橋歸橋,路歸路,各走各的便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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