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花朵的死亡昭示著與花共生之人生命的終結,隻要沒有受到致命傷害,生長在身上的花朵便不會消失,這是花之大陸居民們生來便有的認知。


    了了徹底掐斷霍利的生命象征後,朝兩隻尖叫不休的小精靈看來一眼,它們立刻便像被掐住脖子一般雙手捂嘴,而白洋自進入異世界以來,第一次看見如此鮮血淋漓的場麵,死者還是曾經朝夕相處的聖者,畢竟在這之前,即便是怪種的死亡方式也都比較溫和,沒有到處噴濺流淌的血肉,隻有爆炸或是化作霧氣消散。


    白洋被嚇得渾身無力,癱倒在地,她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是真實的,更不敢相信這都是新同伴做的。


    為什麽?


    她想問為什麽?


    可是身上使不出力氣,嘴巴發不出聲音,她想撲過去查看霍利的情況,大腦此時卻是一片空白,無法進行思考,隻能眼睜睜看著新同伴在殺了聖者後,奪走了他的力量,然後揚長而去。


    不,你不能走。


    白洋是這樣想的,她試圖伸出手去捉住將要離去的同伴,但身體卻僵硬地無法動彈,桃花權杖所化作的陌刀似乎也感受到了戰士的反叛,從貫穿霍利身體的模樣重新變迴權杖。


    粉紅色的華麗權杖上簇滿盛放桃花,如今已被鮮血染紅,血順著嬌嫩的花瓣往下流淌,滴答滴答落至地麵,桃花染血,令人不寒而栗。


    “不……”白洋使勁渾身解數,終於吐出了這麽一個字。


    已經走到中心出口的了了,原本該是聽不見這氣若遊絲的聲音的,可她卻停下了腳步。白洋淚眼迷蒙的看著她,希望她不要如此不負責任的離去,哪怕給出一個殺害霍利的理由。


    但白洋失望了,由始至終她隻能看見了了的背影,透著殘酷與無情的冰冷背影,甚至於連頭都沒有迴。


    “該接受現實了。”


    這是了了留下的最後一句話,隨之便消失無蹤,白洋倒坐在地上,桃花與山茶兩隻小精靈躲在她的頭發裏瑟瑟發抖,她想通知其它同伴,可手是抖的心是顫的,接著便看見在聖者的七竅中,開始有枝葉生長。


    花之大陸的居民們死亡後會化作植物,聖者也不例外,死亡並不意味著終結。


    但這一幕對白洋而言,衝擊力不可謂不大,她做夢也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親眼目睹聖者如何化作春泥。枝葉生長時,屍身難免會因此發出動靜,看得白洋毛骨悚然。她手腳並用,坐在地上往後退,耳邊不停迴蕩著了了離開前留下的那最後一句話。


    該接受現實了。


    沉溺於異世界的遊俠身份,何嚐不是對現實的一種逃避?但即便意識生活在如此和平美好的大陸,白洋也時常感到不適,可這裏比起她真正的生活,好的不是一星半點,何必睜開眼睛,何必那麽敏感?


    聖者的死亡悄無聲息,白洋不敢去看他的屍體,她甚至不敢和這具屍體獨處,好不容易身上積攢了些許力氣,白洋立刻選擇往外跑,她忘了要通知其它同伴,忘了要告知花之大陸的居民……總之她什麽都忘了,她隻想逃。


    “都幾點了還不起來!”


    來自母親的熟悉喝斥聲響起,伴隨而來的還有被一把拉開的窗簾,自窗外映照進來的刺眼陽光灑在眼睛上,白洋直愣愣躺著,看著上方的天花板,然後被子叫人一把掀開。


    “趕緊起來去鍛煉!你也減減肥,別一天到晚躺著。昨天媒人又跟我說了,人家嫌你太胖,我真是要被你活活氣死。”


    中年女人拿著掃把一邊掃地,嘴裏絮絮叨叨:“都二十七八的人了,到現在連個對象都找不著,嘴上說要考公,連著好幾年沒考上,給你找對象吧,人家又看不上你,真不知道生你有什麽用。”


    白洋沉默地從床上坐起來,穿著拖鞋進了洗手間。


    母親看她這副鋸嘴葫蘆樣兒,愈發氣不打一處來:“說你兩句怎麽了,一說你就使臉色給我看,我欠你的啊!有本事吃喝拉撒別找我,真是跟你爸一個樣!”


    白洋像往常一樣洗臉刷牙去客廳吃早飯,父親在旁邊戴著老花鏡看報紙,哥哥起得晚,早餐沒時間吃,還在打掃衛生的母親見他急著出門,連忙扯了個塑料袋,把包子雞蛋裝了進去,追到門口,塞進了哥哥的包裏。


    一迴頭看見白洋,又生氣了:“還坐這兒剝雞蛋,也不看看什麽時候了,遲到了我看你怎麽辦!”


    父親推了推眼鏡:“一大早的你就吼孩子,能不能好好說話?”


    母親氣道:“就你會做好人,你要有手,早給白鬆把早餐裝起來了,這麽點小事也得我來幹,我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這輩子才找你!”


    白洋聽得心力交瘁,她眼前還迴放著聖者死亡的那一幕,所以食欲全無,一顆雞蛋怎麽也咽不下肚,匆匆起身拿起包去上班。


    因為想要多一點時間考公,她現在在一家公司做文員,每天工作七小時,工資不高,但時間還算充裕。其實她不是真的考不上,光筆試白洋就過了三迴,結果在麵試環節次次铩羽而歸,家人從期待到催促,同事們的詢問,朋友的關心,都讓白洋感覺很焦躁。


    她個子不高,也就一米六出頭,體重卻有七十五公斤,大學畢業到現在相了無數迴親,沒有一次成功的,可能是因為她不夠漂亮,工作不穩定,還有就是胖。


    白洋已經足足兩年沒有吃過一塊蛋糕,平時連奶糖都不敢吃,任何甜食對她來說都像不定|時|炸|彈,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沒能瘦下去。


    像她這樣平凡的不能再平凡,渾身上下找不到一處閃光點的人,突然被選中成為戰士,去拯救一個瀕臨滅亡的異世界,這對白洋來說太難得了,她從沒想過自己也能變成“英雄”。


    一米六,一百五十斤,長相平凡的人,也配拯救世界嗎?


    當時,她是這樣詢問聖者的。


    聖者溫柔笑著,將花之權杖交給了她,權杖到手的一刹那,白洋便發覺自己有了轉變,身上的贅肉瞬間消失,腰肢變細胸脯變挺皮膚變白,平凡的容貌也變得立體,她穿上了自己一直以來渴望卻從不敢穿的貼身白色長裙。


    貼身顯身材,白色顯胖,長裙顯矮——白洋隻敢喜歡。


    可成為花之少女的她,卻能完美駕馭要求如此之高的長裙,不僅如此,她還可以盡情穿短裙短褲,她大方地露出筆直纖細的長腿,享受著花之大陸居民們的讚美和追捧……那是白洋從來沒有得到過的。


    她沉溺於那樣美好的世界裏,自己成為人群的焦點,然而越是如此,醒來時越是煎熬。


    權杖會誠實地反映出持有者的心,她渴望成為什麽樣,權杖就會把她塑造成什麽樣,但想要真正變美,便隻能通過努力提高人氣,獲得榮譽值。隻要進入決勝局,就能真正變成自己最想要的模樣,什麽拯救異世界啊,維護大陸和平呀,這些不過是通往決勝局的階梯。


    她根本不在乎花之大陸是否和平,她隻想變美,隻想讓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人驚豔、後悔!


    其餘幾人大約也是如此,在現實中她們恐怕迎麵相遇都不會認出對方,白洋也恥於被人得知,花之少女團的隊長,竟然是一個平平無奇的胖子。


    白洋像往常一樣度過了平淡的一天,迴到家後,因為她沒有及時去廚房幫忙,又挨了母親一頓數落,她從廚房出來後,父親跟她說:“洋洋別在意你媽,她呀就是更年期到了,看誰都不順眼想吼個兩句,你別跟她一般見識。”


    白洋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她想問,那媽為什麽不這麽罵哥哥呢?哥哥從來沒進過廚房不是嗎?


    以及她還想問問父親,為什麽你不進去幫忙呢?你進去的話她不就不會罵我了嗎?而且為什麽家務活理所應當都是媽幹,別人做就是“幫忙”?


    但為了家庭和諧,白洋忍住了。


    晚飯要等哥哥到家才開始吃,飯桌上母親老話重提,跟白洋說又給她找了個對象,這周末去見見。


    前幾年母親也著急她結婚的事,但沒有今年這麽急,白洋知道是因為哥哥跟女朋友感情穩定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她這個當妹妹的要是再不嫁出去,家裏這三室一廳就太擠了。


    而且她先結婚的話,收的禮金也能轉給哥哥那邊做彩禮。


    “我吃飽了。”


    白洋把碗筷一推,轉身迴屋,母親在後頭生氣,說真是白生養了她雲雲。


    白洋心煩氣躁,她撲倒在床上,又爬起來對著穿衣鏡看自己,花之大陸的白洋與現實中的白洋判若兩人,如果真的能變漂亮就好了。


    作為家裏的女兒,白洋向來貼心懂事,知道母親心情不好,會主動去承擔拖地洗碗的家務,因為爸爸跟哥哥都不做,她要是也不幫忙,媽媽還不得累死?


    可她永遠無法讓母親滿意,反倒還要做母親的情緒垃圾桶,聽她喋喋不休的抱怨父親又偷偷抽煙,哥哥把換下的襪子亂丟……


    最最讓白洋不解的,是母親總是跟她說父親多麽多麽差,哥哥多麽多麽不懂事,聽得白洋義憤填膺,覺得母親隻有自己了,她一定要做個好女兒,和母親堅定統一戰線——然而次日清晨,母親還是任勞任怨地起床做早餐,給父親洗衣服,給哥哥收拾房間。


    勤快的女兒讓母親省心,母親隻要照顧丈夫和兒子就好了。


    越長大越壓抑,越清醒越痛苦,白洋鑽進被子裏用枕頭壓住腦袋,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等意識進入花之大陸,白洋又變成了穿著白色長裙優雅美麗的少女。聖者死亡後,沒有人能通知她們怪種的出現,所以當白洋進入花之大陸後,隻看見到處都是滾滾黑煙,異變的危險怪種正在肆虐建築,居民們倉皇逃竄,有些人跑得慢了,立刻就會被普通怪種撲倒。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很刺鼻的血腥氣,白洋從未在花之大陸聞到這種味道,花之大陸是香甜的,柔和的,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事到如今沒有功夫去猜測,白洋迅速揮動山茶權杖進入戰鬥狀態,她踩著花朵向濃煙最為嚴重處飛去,同時讓山茶小精靈通知其它同伴:花之大陸陷入危機,請馬上前來支援!


    這次的危險怪種已經異變到了足有五米高,隨著養料增加,怪種的異變速度也會加快,所以遊俠團必須在它徹底完成異變前將其打倒,否則便會招來無法控製的後果。


    危險怪種的外表看起來像是一隻大型蒼蠅,頭部長有兩顆凸出複眼,由於體型增大,這兩顆複眼看上去極為詭異恐怖,當其轉動時,更是叫人毛骨悚然。


    它背上的翅膀震動時會發出一種奇怪音波,處於音波範圍的人類會不自覺向其靠近,主動成為它的餌食,白茶試著發出治愈氣息,但收效甚微,而僅憑她一人,顯然是無法將危險怪種擊退的。


    與危險怪種相比,踩著花朵飛在空中的花之少女脆弱無比,白洋施展了數個技能都毫無效果,正在她一籌莫展之際,藍靈呂青及半見三人趕到,集齊四人之力,總算是將危險怪種擊退數步。


    沒等她們高興,危險怪種的體型再次膨脹,從五米直接翻倍,這讓剛剛還因合擊效果高興的四人瞬間不祥感拉滿,果然,下一秒!


    危險怪種所發出的音波便衝擊到了她們身上,四人朝著不同方向被擊落,重重摔進已坍塌的建築群中。


    像這樣的情況,她們以前也遇到過,但每一次都能很快站起來,這點傷根本不算什麽。


    這一次卻不一樣。


    首先是藍靈,她想起身時卻發覺腿部劇痛無比,原來是墜落時小腿被一塊脫落的厚重牆皮砸到,使不上勁兒了。


    呂青則是無法控製內心深處的恐懼,她不過是十一歲的小女孩,戰鬥經驗也不算豐富。


    半見與白洋在衝出建築群重新飛起來後,驚覺沒有看見藍靈和呂青,隻靠她們倆,絕對不會是危險怪種的對手,眼見又一次音波攻擊來到,兩人對視一眼,當機立斷決定先走為妙,隨即分別向兩邊飛下去,白洋帶走藍靈,呂青帶走半見,傳送迴大陸中心。


    大陸中心隻有聖者與遊俠團才能進入,對其它人不可見,危險怪種一時半會找不到這裏來,但一進入,藍靈等人便驚呆了,怎麽會這樣?


    即便身體上已經生長出花木,可她們仍舊能一眼認出聖者的麵容。


    前所未有的危機,出師不捷的沮喪,與看見這一幕的驚恐結合在一起,沒有人能受得住這樣的打擊。


    “這是怎麽迴事?”半見喃喃地問,“發生什麽事了?聖者,霍利怎麽會——他、他是死了嗎?”


    “我不信!”呂青猛地搖頭,又不敢看霍利的屍體,便用雙手捂住眼睛,以此自欺欺人。


    藍靈一瘸一拐走上前去,她不懂為什麽這才不到一天,花之大陸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了了呢?她怎麽不在?白洋,你不是跟她一起值班的嗎?發生什麽事了你說啊!”


    見白洋不說話,藍靈的不安感愈發強烈:“你說話呀,你怎麽不說話?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白洋仍舊盯著她看,好一會兒才開口,可說出來的話並不是藍靈想聽的。


    她說:“你的妝花了。”


    這是不可能的。


    至少在今天之前不可能。


    即便敵人再強大,即便她們受傷,即便灰頭土臉,花之少女團的遊俠們也一定是無比美麗的,光彩照人時有熠熠生輝的美,滿身傷痕時是戰損的美,哪怕跌落穀底大陸爆炸世界毀滅,她們也不會失去美的自由。


    可藍靈的妝花了。


    不用看,白洋猜測自己也一定是這樣。


    藍靈連忙伸手摸臉,再一看,一手的灰,加上些口脂的紅,還有睫毛的黑,以及眼影的細碎亮片,可想而知這副花臉模樣有多麽滑稽。比起妝花,她還能感受到身體露出的部位一陣陣火辣辣的痛。


    因為穿得都是裙子,甭管長裙短裙百褶裙,戰鬥時都會露出腿,跪在地上會破,擦到石塊會流血,從空中墜落也會生出大片大片淤青,嚴重些甚至可能致命——但這不應該在花之大陸發生呀,這裏是異世界,擁有花之氣息的她們受傷致死,也絕不會變得醜陋。


    呂青淚眼汪汪地問:“到底發生了什麽,霍利怎麽會死?我們離開時他明明還好好的。”


    半見則急切道:“了了呢?她比我們都強,要是她在,一定能打敗怪種,快、快聯係上她,她是不是迴到現實中去了?快讓她迴來呀!”


    三人各有各的驚慌失措,白洋緩緩搖了搖頭:“……她不會來了。”


    這話是什麽意思?


    “霍利,就是她殺的。”


    提起此事,白洋不由得握緊了拳頭,“她殺了霍利,奪走了聖者的力量,導致花之大陸防護罩消失,這肯定也是怪種們異變如此迅速,以及我們的身體發生變化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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