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娘娘,您真的要……”


    年長的嬤嬤眼裏含淚,望著自行穿上朝服戴起鳳冠的皇後,“六公主怎麽說也要稱唿您一聲母後,眼下向德妃求情,說不得她能在六公主麵前說兩句好話……”


    皇後將頭頂鳳冠扶正,麵色雍容而莊嚴,凝望著銅鏡中的自己,眼神悵惘:“一晃眼,我竟老了這樣多。”


    嬤嬤陪伴她數十年,見皇後如此,心疼不已,“您就算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公主——”


    “我就是為澈玉著想,才會這樣做,小六既有這般本事,想來我算計她去和親一事也隱瞞不過,你說,她最恨的人會是誰呢?”


    嬤嬤一時無語,皇後閉著眼睛歎了口氣:“事已至此,我也隻能盼著以死謝罪後,小六能饒澈玉一馬,她們到底是親生姐妹,可德妃對我恨之入骨,隻有我死,澈玉才有轉機。”


    “可是!”嬤嬤急得眼圈發紅,“可是您也是逼不得已。”


    “是或不是,沒那麽緊要,嬤嬤……”


    皇後沉默許久,才輕聲說:“要是沒有——”


    話說了一半,她忽地笑了笑,帶著點自嘲。


    嬤嬤卻知道那未說完的半句話是什麽,登時淚如雨下。此時皇宮中狼藉一片,宮人內侍四散奔逃,於是衣著得體形容肅穆的皇後顯得格外紮眼,她有自己的尊嚴,不可能向了了下跪,甚至於她穿上這身皇後朝服,為的便是證明自己的身份。


    隴北軍突破宮門,了了騎著馬走在最前麵,當她看見皇後於烽火中向自己走來,歪了歪頭。


    她由始至終都是麵無表情,沒人見過她的笑,仿佛她自生來便沒有感情,海月花拉合清卓等人早已習慣,皇後卻是頭一迴見,她為了了氣勢所驚,下意識迴想,從前的六公主也是這般模樣麽?她隻記得澈玉小時候愛與小六在一塊玩,年歲大些,姐妹倆便漸行漸遠了。


    一個內向懦弱的小公主不可能被送去和親後性情大變,那就隻有一個可能,所有的不起眼都是偽裝。


    這樣厲害的手段,自己以死謝罪的目的,她會看不出來嗎?


    誰知正在皇後忐忑難安時,了了卻問:“你是誰?”


    皇後呆愣當場,嬤嬤也呆愣當場,好一會兒才戰戰兢兢答道:“公,公主,這是皇後娘娘啊。”


    了了又將皇後從頭到腳打量一番,說:“我不認得這身衣服。”


    她是見過皇後的,不過見麵的那幾次皇後未曾打扮得這樣隆重,別說是最討厭這些東西的了了,哪怕是還保留了點愛美習慣的海月花此時也不由咋舌:“這身行頭少說得有幾十斤吧?都能把這麽重的衣服穿在身上,怎麽就拿不起刀呢?”


    皇後以為了了是刻意羞辱自己,否則怎麽會認不出她是誰?可敵眾我寡形勢不如人,她也隻能忍耐,對了了說:“當初是我害你去和親,此事是我一人所為,隻盼公主看在你與澈玉是親生姐妹的份上,留她一條性命,我願以死謝罪。”


    說著拔出匕首抵在脖間,了了眼神冷淡,輕夾馬腹,竟是看也不看皇後,繼續往前!


    清卓自己騎馬,她人小腿短,了了可以不在乎皇後,她卻不能,拉合打馬從她身邊經過,一邊把清卓拎下去,一邊嘲笑皇後:“你要是敢殺皇帝,我倒是能敬你幾分。”


    清卓生怕自己下馬慢了皇後真的自盡,連忙撲上去:“別別別!皇後娘娘不要死!”


    這小丫頭渾身冷得跟塊冰似的,被她抱住腿後皇後凍得哆嗦了下,清卓死死拽住皇後不放:“你別死啊!你死了誰給四——誰給四公主做主啊!她都快被孟玉堂欺負死了!”


    還是清卓最了解皇後,知道皇後唯一的弱點便是四公主,四公主報喜不報憂,從不說孟家壞話,並嚴令身邊侍女嬤嬤不得向皇後通風報信,再加上孟玉堂慣會裝深情,京城人人都誇他們伉儷情深夫妻恩愛,皇後當然也以為女兒與駙馬是兩情相悅。


    雖不認識清卓,可小丫頭喊的話著實令皇後心驚,她連忙問:“你是什麽意思?”


    清卓鬆開手,跳起來把皇後的匕首搶走,皇後見她小小一個孩子,不敢跟她爭,清卓奪了匕首後才認真地說:“我沒有說謊,不信的話你可以問了了,四公主在孟家過得很不好。”


    皇後的確不大信,這小丫頭一身隴北人打扮,歲數又這樣小,自己在京城都不知道的消息,小丫頭怎會知曉?


    可清卓的話在她心中掀起滔天巨浪,若不弄清楚,皇後死都不能瞑目,但她先前正對了了說要以死謝罪,了了不看這獨角戲,剩她一人在此,自盡吧沒人賞臉,不自盡吧又屬於出爾反爾……思來想去,皇後決意先求了了通融,待她與女兒再見一麵,弄明白事情的真相。


    清卓很是貼心,她仰著小肉臉對皇後說:“你不要擔心,了了不是壞人。”


    擔心會凍著皇後,她選擇牽起皇後的衣袖而非手指,“跟我走吧,等了了處理完皇帝,會搭理你的,如果她不理你,我會求她理你。”


    皇後被迫被個小丫頭拉著跑,清卓一路如入無人之境,帶著皇後去到皇帝寢宮,皇帝臥病在床一個月清減許多,了了發現他身上那種高高在上的傲慢已然消失不見,此時他雖然很努力向她展現父親的尊嚴,實際上卻色厲內荏,是個不折不扣的紙老虎。


    “咳咳,小六。”


    皇帝握拳輕咳,“你這樣大陣仗,是什麽意思?”


    了了身後跟著的都是隴北將士,海月花與拉合一左一右,她們看著床上一點都不強壯的皇帝,很是看不上,男人可以不強壯,但一定要纖細美麗皮膚白皙,這位皇帝是一樣沒占著,想必公主應該是像母親多一些。


    了了緩緩彎腰,直到視線與皇帝相對,她饒有興味地觀察著他,觀察著他微微閃躲的眼神,略有顫抖的雙手以及在她靠近後下意識後仰的肢體動作。


    “你怕我。”


    皇帝立馬道:“朕是天子,朕誰也不怕!”


    了了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將他從床上扯了下來,皇帝大駭,一改“朕誰也不怕”的強硬,慌亂道:“小六!你這是要做亂臣賊子?別忘了朕可是你的父皇!你的親生父親!弑父是大逆不道之事!”


    了了說:“太|祖皇帝殺父弑兄,又納後母為妃,也不見你罵他。”


    豐國開國皇帝所做的荒唐事了了可比不得,他殺了親爹不算,還將親爹的繼室納入後宮,不僅如此,在攻破前朝皇室後,更是將皇室眾人,無論女男老幼,盡數屠戮殆盡,不留一個活口,甚至於為了威懾舊朝子民,還將這些皇室的頭顱懸掛於鬧市示眾。


    皇帝聽她竟敢編排太|祖皇帝,驚怒交加,身體尚未痊愈的他重重咳嗽,大驚之下又吐出兩口鮮血,隨後跟進來的清卓眼見那曾讓自己感覺像天塹般難以逾越的父親,在落入下風時竟是這樣不堪一擊,心中除卻驚歎外,居然沒有太過意外。


    早就已經知道了不是嗎?權力是好東西,它在誰手中,誰就是那道天塹,從前是父皇,現在是了了,權力更替改朝換代,本就是理所當然,什麽正統,誰手裏握著刀,誰就能去爭一爭這“正統”二字。


    它屬於勝利者,史書也將由勝利者來書寫。


    皇後與皇帝夫妻近三十年,見他被了了抻在地上,心中焦急不已,正想求情,德妃尖銳狂喜的聲音卻從殿外傳來:“讓開!讓開!你們知道本宮是誰嗎?本宮可是公主的母親!都給本宮讓開!你們敢擋本宮的路,本宮一定要讓公主治罪你們!”


    德妃一來,自己必定討不了好,皇後心頭一沉,但過了好一會,依舊隻聽見德妃在咆哮唿喊。


    ……沒進來,還是進不來?


    守在殿門的圖娜不耐煩地拔出刀架在德妃脖子上:“少在這裏大唿小叫,小心我拔了你的舌頭!”


    德妃畏懼地看著這個又高又壯的女人,心中唾罵沒個女兒家樣,卻真的不敢再闖,小聲說:“本宮真的是公主的母親……”


    她一開始是很怕的,國破城亡,身為帝王嬪妃能討著什麽好?所以德妃想著要不收拾點細軟跟兒子一起逃命,成奕卻覺得,若真如傳言所說,隴北王是妹妹小六,那麽他們身為母親跟兄長,還需要跑嗎?


    妹妹再厲害也是個女兒家,有什麽大事還是得找個男人做商量,還有誰比哥哥更親近呢?


    德妃順利被兒子說服,認為成奕的想法很對,很快就從惴惴不安的狀態轉化為沾沾自喜,認為自己生了個了不得的女兒,這樣一來,成奕無需再與太子爭搶,直接就能登基了!


    自己也能借著這個機會拉皇後下馬,聖上以後必然會待自己如珠如寶。


    圖娜不懂這個豐國女人突然笑得如此蕩漾是因為什麽,她盡職盡責守著殿門不讓任何人進入,哪怕是公主生母也不例外。


    殿內皇帝吐完了血,卻沒有人像往常那般伺候他,殿內的內侍已被拿下,通通跪倒在地,皇後擔心了了弑父,壯著膽子勸道:“公主萬萬不可,無論如何,聖上都是你的親生父親!”


    了了搖頭:“我無母無父,也非天生地養。”


    她說得是實話,皇後卻以為她是在表達弑父的決心,“公主!你難道不怕天下人對你指指點點?自古以來帝王以孝治國,父母即便有再多不是,也終究生養了你,生養之恩大過天,公主三思啊!”


    清卓在邊上欲言又止,她看著了了,又看越說越激動的皇後,終於忍不住問:“為什麽你要不停地替皇帝說話?他自己沒長嘴嗎?他自己不會說?為什麽一直是你在說?”


    不管什麽時候,當女人跟女人起衝突時,身為導|火|索的男人總是能夠片葉不沾身,海月花與拉合爭搶,自己與四姐爭搶,明明都是圍著男人轉,可男人卻像是消失了一般,好話他們說,壞事女人做,關鍵這樣為男人出頭,又能得到什麽呢?


    民間貞潔烈婦好歹還有塊牌坊,皇後連塊牌坊都得不到!


    “你還是先想想自己,想想四公主吧!你連自救都難,還要為皇帝說話,這麽久了,你可聽聞他為你說過一句?”


    尋迴本性後清卓看明白了很多事,比如皇帝為何不開口。


    任由皇後發言,說得好令了了動容,他從中獲利,說不好惹怒了了,也不關他的事。


    就跟孟玉堂一樣,明麵上怨恨四公主棒打鴛鴦,實際上卻是滿足一己之私,為自己的心意不堅尋找借口,反正都是別人的錯,反正都是女人的錯。


    怪母親怪妻子怪姐妹怪女兒怪一切能怪的,要實在找不到女人怪,那就怪沒有女人讓他們怪。


    了了說:“你別怕,我不殺你。”


    皇帝頓時鬆了口氣,聽了了說不殺他,他便以為她終究畏懼輿論,既然如此,他立刻就又找迴了父親的威嚴,誰知尚未等他開口,了了轉頭對拉合說:“等你迴隴北,把他帶迴去吧。”


    拉合:“啊?”


    海月花露出劫後餘生的表情,唿唿,好險,不是自己。


    “一統中原後,你為隴北王,他去隴北和親,才證明你我結下秦晉之好,此後便是唇亡齒寒的關係。”


    拉合怒道:“這是結親啊還是結仇?誰要個又老又醜的男人來和親?”


    海月花低頭忍笑,再次慶幸不是自己可真好。


    皇帝聽得瞠目結舌,什麽和親?誰和親?他想都不想便反駁:“不,朕是皇帝,朕怎麽能去和親?自古以來哪有男人和親的先例?”


    “你已經不是皇帝了。”了了告訴他,“和親是你僅剩的價值。”


    她想要這位聖上也去往隴北感受一下那刀割般的風雪,讓他也好好為國獻身一迴,這樣才算公平。


    “是啊是啊,你要感到驕傲跟自豪才對,這可是犧牲你一人,幸福千萬家的好事情啊!”清卓拍著巴掌鼓勵,“你這麽老,又這麽醜,皮膚不白年紀不小還不會伺候主人,有人要你,你就燒高香吧!”


    這小丫頭說話氣死個人,皇帝怒到想反駁,一張嘴就是一陣拚命的咳。


    拉合不開心:“我不要!這種福氣還是給海月花吧,我看海月花挺喜歡男人的。”


    海月花當場跳起四尺高:“胡說!你才是隴北王,和親這種好事當然得給你,哪裏能輪到我頭上?!”


    了了想了想:“我再送你一個。”


    “不要!”


    兩人異口同聲,此事皇帝還試圖繼續跟了了講道理:“從來隻有質子,不曾有男子和親……”


    了了:“你要是覺得和親不好聽,那就做質父。”


    皇帝:“哇!!!!”


    清卓迅速朝了了身後躲,生怕這一大口老血噴到自己身上,那也太髒了。


    拉合極為無力地說:“公主,你也不看看,這家夥就算送來隴北和親,恐怕也活不了幾天,我看他該不會是有什麽癆病吧?這病傳染嗎?隴北巫醫本就不多,你就饒了我吧。”


    了了說:“隻是個象征,隨你處理。”


    皇帝聽著了了真不像是開玩笑,當下慌了,不用再等皇後求情,他便克製住想要繼續吐血的衝動對了了說:“小六,朕可是你的父親……朕出醜,難道你的麵上就好看?父皇知道你心裏有怨,父皇並不是不疼你,隻是事有緩急,若是再給父皇一次機會——”


    “你會殺了我。”


    皇帝抽了口氣。


    了了沒有說錯,若是真能再來一迴,皇帝必定會在這個女兒出生時就將她掐死,決不會給她危及豐國的機會,什麽慈父疼愛,通通都是假的,孩子不是他生也不是他養,他對他們能有幾分愛?


    拉合思索片刻:“公主此言當真?將他送來隴北和親,便隨我處理?”


    了了點頭。


    既然如此,那便能接受,不過拉合有個條件:“他長這副模樣,和親時就別鬧太大動靜,被人知道,我怕人笑話我。”


    了了又點頭。


    雙方愉快達成共識,在這個過程中沒有人詢問皇帝的意見,他就像一個物品,被兩個女人做了交易,他願意還是不願意,根本沒人在乎,正如當初他決定送清卓去和親。


    “不過在這之前,公主,豐國男人很不安分,也不夠聽話,聽說皇宮有教養嬤嬤,不如趁著這機會將他教教好,也省得到了隴北再費時費力。”


    拉合的要求不過分,了了在殿內隨意一瞅,指向皇後身邊那位:“就你了。”


    皇後已被這出乎意料的發展弄得瞠目結舌,她感覺自己有腦子有嘴巴,卻不能思考不會說話,這究竟是怎麽迴事?


    “公主……這,你和親一事,是我暗中促成,與聖上無關啊!”


    緊接著皇後感覺了了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一頭豬。


    了了不像海月花,她懶得跟皇後這種人說話,海月花歎了口氣,看著直到此刻還要為皇帝著想的女人:“你真的覺得皇帝什麽都不知道嗎?你真的以為男人什麽都不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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