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奇怪。


    男人想著,明明已經操控雙手向前抓去,以自己的體型與力氣,應當不費什麽功夫即能將這豐國女人高高舉起再抻向地麵,他有信心可以把她攔腰摔斷,這樣的話,豐國女人將再也不能動搖大汗的意誌!


    僅眨眼的功夫,沒人看清楚發生了什麽,隻有弘闊可汗被濺了一頭一臉的血,而狂妄叫囂要處理豐國公主的隴北男人,他還維持著那個張牙舞爪的姿勢,麵部表情卻從兇狠殘暴轉變成了無所適從的茫然。


    ——怎麽迴事,他的手呢?


    了了並沒有生氣,迸濺出的血液將要沾染至她衣衫前便已凝結成一顆一顆細小的血色冰珠,落地時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清脆悅耳。


    弘闊可汗卻沒有這般本事,他對此感到錯愕與驚恐,要說他在戰場上見過的殘肢斷臂數不勝數,怎麽也不該被這點小場麵嚇住,可麵對了了,他止不住要恐懼,因為她無法被掌控。


    男人兩條胳膊自肩膀處齊齊而斷,伴隨著劇烈慘叫,他整個人一頭栽倒在地,如同被剁去腦袋的活雞,命不久矣還要垂死掙紮。


    所有人盡是大氣不敢喘,了了卻朝弘闊可汗勾了勾手指,他本不想靠近,卻不得不溫順靠過來。隨後了了伸手進他衣領,掏出了那顆他始終不敢取下,卻也不敢不隨身攜帶的鈴鐺。


    還是要露在外頭,才能讓人知道他有主。


    她學習男人對待女人的方式,如此來對待男人,無需將他們視為同類,也無需給予任何人格,隻要他們服從。


    “你們要為此付出代價。”


    了了的聲音並不大,卻像刀子剮在所有人心頭。


    伴隨著她的話語,冰雪席卷而來,營帳外寒風唿嘯,嚴酷冷冬降臨,將一切凍結,就連營帳內燃燒的篝火,也凝結在冰雪之中。


    外頭傳來無數人的驚叫,原本虎視眈眈的隴北將領此刻醜態盡顯,厚厚的毛皮遮擋不住凜冽寒意,而他們甚至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一個個凍得麵色發青,連唿出的熱氣都在須臾間結出冰霜。


    “怎麽迴事?”


    海月花從座位上站起來,不解地看著被快凍死的弘闊可汗與塔木洪,最奇怪的是,她完全沒有感覺到冷啊!


    這種冷就跟往年的隴北冬季一樣,怎麽也不至於誇張到這種地步,甚至於她看見大汗連臉上的汗毛都變成了一小根一小根鮮明的白色冰條,海月花不能理解。


    隻有拉合公主眼睛發亮,她大聲說道:“是女神的懲罰!女神從群山之巔走向人間,任何目睹過她真容的人都將在寒冷中死去!”


    按照隴北的習俗,隴北年過後的第十天要祭祀冬之女神,以此祈求她來年不要再帶來寒冬,每個隴北人都聽著這樣的故事長大。天神是慈愛的父親,教導他們生存,而女神是殘酷的敵人,她統治冰雪,卻又被天神擊敗,她怨恨天神,便將自己的憤怒降臨至天神深愛的土地,用寒冬來剝奪隴北人生存的可能。


    每個人幼時都曾躲在母父懷中,聽著唿嘯的寒風將營帳吹得獵獵作響,身上裹著再多衣裳依舊無法與寒冷對抗。大雪前夕天空灰暗無比,風霜如刀,像是女神的雙手要將世界摧毀,雪花夾雜著冰雹從天而降,再強大的人也必須向其屈服。


    草木枯死泉眼衰竭,世界在冬之女神的壓迫下走向終結,有著虔誠信仰的隴北人,在拉合公主滿懷喜悅地喊出這樣一句話後,竟齊齊匍匐下跪,呈五體投地大拜之式!


    六公主瞠目結舌,她印象中野蠻無理的隴北人,竟也有膽小如鼠的時候?


    發生異狀的不僅僅是王宮營帳,還有蘇克津城,乃至於整個隴北,極寒之氣席卷草原與荒漠,奇怪的是隻有男人無法承受,女人卻可以像平常一樣生存,於她們而言,這個冬天並沒有什麽太大變化,冷是一如以往的冷,但哪裏就誇張到連床都下不了呢?


    上到九十九下到剛會走,無論耄耋老者亦或垂髫兒童,隻要性別為男,都隻能裹起被子烤著火爐瑟瑟發抖,守衛著蘇克津城的勇士、走南闖北的皮毛商人、上躥下跳的頑皮小孩……一瞬間,男人從隴北的各個地方消失,除了家裏,他們無處可去。


    對隴北女人來說這並不是什麽不能接受的事,反正從前男人們能出門時,她們也一樣要拿起武器去打狼。,現在風水輪流轉,男人畏懼神罰無法踏出家門,女人們做和平時差不多的活,卻能得到“勇士”的稱號。


    本就身強體壯的她們在得到訓練強化之後成長極為迅速,嚴酷的寒冬雖沒有像對待男人那樣傷害她們的身體,卻將雜念凍結,在春日到來,雜念融化之前,她們感受到權力的滋味,就不會再想要迴到過去。


    同時了了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離開修仙界之後,她的力量隨之消失,雖然身體依舊可以鍛煉,但卻無法像修士那樣唿風喚雨。隨著在這個世界停留的時間增長,她的力量又漸漸開始恢複,這讓她感到不解。


    修仙界的一切符咒法術,在這個世界通通失效,了了恢複的是自己本身的冰雪之力,她不大明白,如果最終力量能夠恢複,那麽一開始又為什麽會消失?


    突如其來的改變隻給隴北女人帶來了短暫的震驚,隨著生活繼續,大部分女人意識到,雖然男人總是表明上戰場很危險、養家糊口很累,可他們從不曾告訴過女人,與付出相對等的是數不盡的好處。


    強悍如弘闊可汗也隻能待在營帳裏等待垂憐,他裹著被子惶惶不可終日,脖子上稍一動彈便會響的鈴鐺提醒著他奴隸的身份,很奇怪的是了了始終留著弘闊可汗的性命,明明他已經毫無用處,她在他身上、在隴北男人身上所學習到的已足夠她明白,自己該以何種姿態來對待他們。


    這個世界是這樣,不代表它是對的,了了不接受任何規則。


    弘闊可汗原以為陰陽顛倒後了了定然手忙腳亂無法處理亂局,誰知事情完全沒有按照他想象的那樣發展,首先是海月花,她幾乎完美替代了弘闊可汗,其次是拉合公主,她是隴北女人中最特殊的那一個,因為從始至終,她都沒有對弘闊可汗表示過一點惋惜,甚至主動上門請求了了接受自己。


    小雪人中的六公主無比疑惑,這不是她記憶中的大可敦,更不是她記憶中的二可敦!


    二可敦明明是個假模假樣的笑麵虎,看著安分守己不愛活動,城府卻極為深沉,若不是有她扶持,努爾提哪裏來的本事與塔木洪分庭抗禮?


    “你不能相信她。”六公主嚴肅地說,“她肯定是為努爾提求你。”


    拉合跪在了了麵前,她雙手交叉分別貼在兩肩,壓抑


    著激動:“尊貴的女神在上,請賜予我您的榮光。”


    說完深深拜下。


    雖然了了沒有說,可隴北男人受寒氣所困找不到緣由,人們便將其歸於冬之女神的懲罰,不知從何時起,豐國公主成為了冬之女神的化身,馬上便是祭祀女神之日,拉合希望自己能像海月花代替弘闊可汗那樣,代替隴北大祭司。


    “不能答應她!”六公主又一次強調,“了了,不能答應她!祭司的權力僅次於可汗,你要考慮清楚!”


    了了沒有理會六公主,也沒有立刻答應拉合,她專注地打量著對方,拉合幾乎不出營帳,皮膚非常白,但這種白和豐國女人又不同,拉合白,卻並不瘦弱,甚至於她的手掌虎口處還生著一些厚厚的老繭。


    她是了了在這個世界所遇見的第一個保存著完整本性的女人。


    與海月花沉寂的本性不同,與六公主消失的本性不同,拉合的本性沒有被毀滅,更沒有被隱藏。


    她讓了了潛意識中感到親近,於是了了往前靠了靠,貼近拉合,冰涼的氣息隨之而來,拉合卻並不感到恐懼。


    那日在年宴上她就不害怕,也不理解其他人在怕什麽。


    “你想當祭司,是為努爾提?”


    “不是!”


    “是為斯日遮?”


    “不是!”


    拉合一字一句地迴答:“為我自己,我要報仇!”


    六公主驚訝極了:“報仇?你跟誰有仇?”


    拉合望著了了的眼睛,她知道自己無需隱瞞,於是向了了講述自己的往事,“不值一提的過去,枯燥乏味,沒有意義。”


    父親畏懼弘闊可汗,將年僅十七的她嫁到隴北,以求與隴北相安無事,而拉合並不想嫁,她是被父親用繩索捆綁送來隴北的。


    “就像待宰的牛羊。”


    拉合咬牙切齒地說,“我試圖逃走,卻被木罕出賣,父親為了懲罰我,當著我的麵,打斷了母親的雙腿。”


    她狠狠握住拳頭,“木罕與我異母同父,他的生母是父親搶來的女奴,因此他不被列入繼承人之中,父親為了要我安分,命木罕隨我到隴北,名為陪伴,實為監視。”


    拉合天生“不安分”,身為女子卻總想著與兄弟一較高下,甚至妄圖繼任族長,畏懼她能力的兄弟們一合計,便攛掇族長父親將拉合嫁至隴北,同時又扣留拉合的母親,以其作為人質,要求拉合不得報複。


    “我恨我的父親,我恨我的兄弟,我恨我的丈夫,我恨我的兒子。”


    了了想起初至隴北時弘闊可汗對她說的話,想來拉合也被其視為“烈性美人”,他成功“征服”了拉合,便順理成章認為也能征服了了。


    麵對抵死不從的拉合,弘闊可汗會像馴服烈馬一樣對她動手,在這種情況下被迫生出的孩子,要怎麽去愛?


    六公主目瞪口呆,自言自語:“我一直覺得努爾提不聰明……跟心機深沉的二可敦不像母子,沒想到……”


    拉合不想要一個像塔木洪那樣聰明的兒子,她隻需要兒子聽話。所以她不教他,也不介意木罕接近他,她要他軟弱無能外強中幹,做最襯手的傀儡,等她扶持兒子成為隴北可汗,便是報仇之日。


    二十年她都等得,難道還差這一會?


    卻不曾想從天而降一個了了,不僅殺了她的心腹大患木罕,還摁下弘闊可汗,眼見海月花被委以重任,拉合認為自己不能再繼續觀望下去。


    “穿族同樣流傳著冬之女神的故事,傳說女神愛而不得,才布下嚴寒毀滅人間,可我從小便不想要針線。”


    拉合仰起頭看向了了,目光虔誠:“天神如果真的愛他所創造出的人類,那麽不應當隻愛男人,他應當詢問女人,是想要弓箭,還是想要針線。既然他不問,便是不愛,他是男人的天神,不是我的天神,我不信他。”


    她不願生來被定義,不願生而為女便失去繼承權,父親不給她就要搶,兄弟不服她就要打壓,她的人生不能這樣稀裏糊塗的過,為了完成這個目標,拉合願意等,也足夠能忍。


    了了看了六公主一眼,她沒說話,六公主卻恍惚間懂了她的意思。


    ——都是公主,為何如此不同?


    “可以。”


    了了點了下頭。


    “為什麽呢……”六公主呢喃著問,“既然這樣,為什麽又跟大可敦反目成仇?”


    了了重複了一遍六公主的問題,拉合平靜地迴答:“海月花與我不同,她生下塔木洪後,與我便成了仇敵,她盡心盡力教導塔木洪,她隻想做大汗的母親,不想做大汗。自她產生這個想法,我與她便不再是同路人,我不信任她。”


    六公主瞳孔一縮。


    “我有三個女兒,她們不比塔木洪差,請您留下她們為您效力,女神大人。”


    真正讓拉合意識到自己與海月花無法繼續做朋友的瞬間,是在海月花生下第一個女兒後。那失望的眼神迄今還停留在拉合眼前,之後數年,海月花不能說不疼愛女兒,可對女兒的關注遠遠少於塔木洪,更別提是教導她們成為強大的戰士。


    拉合無法改變現狀,所能做的隻有讓女兒們離海月花的兩個女兒遠一些,曾經的好友漸行漸遠,終於形同陌路。


    了了又點了下頭,她告訴拉合:“我不是女神。”


    “我叫了了。”


    說著,她竟伸手扶起拉合,“待我迴到豐國,隴北以你為王。”


    六公主下意識就想阻止,可又想到什麽,沒有開口,等拉合離去,她還傻呆呆坐著,極寒之氣將小雪人的外形徹底凝固,但她心中的雜念卻需要自己想清。


    “了了。”


    安靜的營帳中,六公主鬼使神差問了一個在這之前她從不關心的問題:“你曾經說過,四皇姐的日子不好過,她不用和親,又嫁給了心上人孟玉堂,怎麽會不好過呢?”


    當六公主問出口,一些被遺忘的記憶驟然迴籠,迷迷糊糊中她仿佛聽見有人在唿喚自己,那是一個名字,是被忘掉的名字。


    了了走到小雪人跟前,將自己的手放了上去,刹那間六公主靈魂一震,無數畫麵如走馬觀花於她腦海中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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