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披了件玄色大氅,上頭流雲暗紋壓了金絲,袖口繡著滾邊竹紋,玉冠高束墨發,清雋矜貴而不顯張揚。


    如今已是隆冬,祁晝明身上帶了一身寒氣,容因笑著站起身,將自己的手爐塞進他懷裏,自然而然地替他褪去大氅。


    他體溫本就比尋常人低些,一入冬卻還不愛用手爐,嫌棄是女子才用的玩意兒,前些日子被容因數落了好一通後,此刻卻也乖乖捧在手中。


    「說讓懿哥兒莫要學你,整日冷著張臉,怪嚇人的。」容因故意促狹地道。


    他說完,祁承懿便捂著嘴偷偷笑起來。


    祁晝明卻沒惱。


    他也笑,幽暗的眸子緊緊追著他的小夫人,語調沉沉道:「本打算來看你們一眼便走,但如今我改主意了。明華宮的地龍似乎比祁府暖上不少,不如今夜我便宿在這兒,夫人意下如何?」


    容因整衣裳的手一頓,兩頰微熱。


    這地龍……好,好像是有點熱?


    祁承懿卻沒聽懂他話裏的意思,跟著湊熱鬧地喊:「那我也要!我今夜也要睡在這兒!」


    童言童語,稚氣可愛。


    祁晝明輕「嘖」一聲,斥他:「要什麽要?你再胡攪蠻纏,還想不想要妹妹了?」


    這小子前幾日不知突然搭錯了哪根筋,突然跑到他麵前小心翼翼來問,能不能再要個妹妹。


    隻是瞧那神情,不像是要他出人出力,倒更像是怕萬一有了妹妹,被他一生氣掐死了,故而提前來問一問。


    「唔。」


    不要妹妹?


    祁承懿如遭雷擊。


    那可不行。


    天知道外命婦入宮弔唁那日,他看著隻比他高半個頭的永安郡王世子領著他那個粉糰子似的妹妹跑到他麵前炫耀時,嘴上說著她醜,心裏卻羨慕那小世子羨慕得要命。


    不等他表態,容因忽然一把拍上他圓溜溜的小腦袋,頰邊飛起紅霞,赧然嗆聲:「睡什麽睡?都迴去,今夜誰也不許在這兒留宿!」


    往日裏祁晝明總是趕在宮門下鑰前離開,可近幾日,卻總是一直待到深夜。


    朝中多數大臣倒也能理解,畢竟人家夫人還在宮裏,溫香軟玉,哪裏捨得走?


    可偏偏有那等不通情理的,非要上摺子參他一道。


    但參也沒用,那幾封摺子恐怕早進了承德殿小廚房的灶膛裏,燒成了一堆焦灰。


    畢竟如今大半摺子,都是祁晝明的批覆。


    可那些朝臣也知道這一點,但卻依然照遞不誤。


    一來是見他如今修身養性,久不殺人,倒像是麵目和善了許多;二來大約是當著祁晝明的麵終究還是不敢罵的,便隔著一張紙,多少能給自己消減些壓力;三來也能給他添一添堵,將從前被他日夜震懾得難以入眠的那筆帳還迴來些。


    今夜他變本加厲,提出要留宿,容因都不需怎麽去想,便已能料見明日落滿承德殿禦桌的那些奏本上定是寫滿了「祁司殿深夜留宿宮中,不成體統,藐視皇威」雲雲。


    實則容因前幾日便察覺出祁晝明想讓自己迴府的心思,隻是想來還體恤小奶糰子一個人待在這宮中冷清不安,故而遲遲不曾開口。


    哪成想他今日便將主意打到了留宿上頭。


    更不知他怎麽平白無故就想起給懿哥兒畫餅畫出個「妹妹」來。


    沒羞沒臊的老男人。


    臭流氓。


    *


    用過晚膳,祁晝明躺在矮塌上故作迷困。


    祁承懿偷偷瞄一眼仍舊在一旁寫東西的容因,一邊瞄一眼祁晝明。


    困惑地絞著手指。


    他想和他們一起睡。


    可是他也想要妹妹。


    若他走了,讓父親留下,便當真能有妹妹了麽?


    這麽想著,他兀然開口:「父親,您說今夜自己一個人留下,迴頭我便有小妹妹了,果真麽?什麽時候能有?」


    靈光一閃。


    他突然想起嬤嬤同他說過的,女子十月懷胎,一朝分娩。


    遂興致勃勃地自說自話:「嬤嬤說女子懷孕要十個月,那是不是我從今日起往後數整整十個月便有了?」


    「父親,你怎麽不說話?我方才明明瞧見你眼皮動了。唔,難道當真睡著了?」


    祁晝明磨了磨後槽牙,黑著一張臉睜開那雙瀲灩的桃花眸。


    眼底一片清明,哪裏有半分睡意。


    他皮笑肉不笑地睨著他:「雖然你如此肯定你老子的能力,讓我很欣慰,但是……托你的福,你的小妹妹十個月後估計是看不著了。」


    *


    正如祁晝明所言。


    一刻鍾後。


    父子倆蕭索地站在寒風中,眼前是緊閉的殿門。


    祁晝明薄唇翕動了下,才要開口,突然一聲輕響,兩扇門間露出一條罅隙。


    「因因——」


    「給你,手爐忘記拿了。早些迴吧,路上小心。」


    說完,門裏遞來一樣物事,迅速塞進他懷中。


    「啪嗒」一聲,又無情關上。


    腳步聲遠去。


    祁晝明訕訕地摸了下鼻尖。


    轉頭,黑魆魆的瞳仁落在身量還不到他腰間的小奶糰子身上,那雙桃花眸逐漸變得幽暗,深邃又危險。


    感受到他的目光,祁承懿理虧地低下頭:「對不起,父親。」


    都怪他一時興奮不小心戳破了父親裝睡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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