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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初,蘇硯懸帶妙鳶去了茶丘,此處本來就與當日的萬花穀神似,如今雕梁畫棟,更是像極了當日的萬花穀,硯懸遂同此地村民商議後,將之更名為萬花,在此立派。


    所謂三星望月,乃三處高不可攀的懸崖,自穀中拔地而起,氣勢巍峨堪比華山,萬花穀的建築多建於這三處懸崖鑿出的平台之上,上可摘星望月,下可俯瞰飛瀑,建築之間以鎖鏈連接,配上萬花穀的獨門機關,平日即可自由往來崖壁之上,且易守難攻,外人倘或攻打,隻能望崖興歎。當日穀中有叛徒裏應外合,才使得一眾狼牙軍破解機關,徑直攻打到了最頂端穀主東方宇軒的大殿,玉石俱焚。


    當日三星望月的盛景是不可能複原了,硯懸在雲霧山前山,選了一處拔地而起的小山,重建三星望月。此山在雲霧山連綿不盡的山之間獨處一隅,高聳入雲,四麵皆是觸目驚心的懸崖,唯有一條羊腸小道通向山頂,看起來不宜居住,但硯懸正是看中了此處地勢。此山嶙峋的山岩上穿插著不少平地,可以建成房屋,山頂更有一大片空地,可以仿照之前的三星望月的格局建一處大殿。站在山頂,可俯瞰群山,胸襟頓時舒展,是個好地方,唯一不足是上山道路艱險,硯懸用了兩個月時間,讓工匠鑿山開路,硬是鋪出了一條上山的大道,沿著這路上山,峰迴路轉,不時有亭台樓榭隱隱現現,巧奪天工。


    妙鳶和硯懸一起,住在這上的吹雪殿中,妙鳶住東偏殿,穿過小巧的院子,便是硯懸起居常在的主殿暖閣,因蘇硯懸體弱受不得風寒,故而暖閣的牆壁都建得格外厚實一些,用的材料也更為珍貴,當然這都是祁道長的意思。祁道長與硯泫自小相識,最是清楚他體寒,每每他前去純陽宮拜訪時,祁泠塵總是萬分小心,幫他準備好大衣,生怕他在華山的紛紛白雪中受寒。


    穀中弟子如今雖隻有妙鳶、南風等四人,功課卻是馬虎不得,白日裏,硯懸有空便會講解一些基本的醫理,不過多數時候沒空閑功夫,都是烏有先生在教授詩書,大約是年紀太小了,妙鳶有些聽不懂,時常聽著聽著就開始打唿嚕,她睡著時,師弟們也不叫她,任由她神遊。


    這一日烏有講起莊子《逍遙遊》一篇,眉飛色舞吟誦道:“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裏,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他自吟誦著,沉醉其中,妙鳶卻一個字都聽不懂,唿哧唿哧睡過去了,夢到自己在花海裏追軟軟,一人一貓打滾兒玩。


    “哎,小師姐又睡著了。”四師弟清風低語道。


    “噓,小點聲,烏有先生也睡著了。”三師弟聽風輕輕地做了個手勢,三人看過去,烏有先生想必是講著講著累了,倚靠在案台上睡著了。


    南風見他鬢發雪白,眉毛也有幾撮白色,想來年紀大了吃不消,輕輕說道:“咱們去采藥吧,別打擾先生,讓他歇會兒。”他深知,烏有先生向來也是閑散慣了的人,如今也老了,本來在此處安安靜靜歸隱著,若不是看在師父的麵子上,是不會強撐著一把老骨頭給弟子們上課的。


    三個人收斂了衣裳,輕悄悄離開,跑到三星望月之下。三星望月上垂下來的一簾瀑布落於此處,激蕩出了一方池塘,池塘另一側人工挖開了一條溝渠,泉水從溝渠裏流出,徑一路奔流著匯集到花海的小溪裏。三月初師父剛決定動工的時候,就在這池塘附近下了功夫。用上好的木材建了幾個涼亭,以迴廊相連,迴廊之間遍植紫藤花,任憑其自由蔓延到亭子上,在六月的陽光裏垂下一條條深紫淺紫的花穗,很是雅致。池塘裏也栽種了些睡蓮,池邊還有梔子花。六月裏這些花兒開得甚是絢爛,南風和師弟們采了些,打算拿去曬幹了入藥。


    “想不到啊想不到,我們傳說中這位大師姐,隻有六歲,師父向來不收徒弟的,破例收小師姐做首徒,也是一樁罕事。”清風有些不解的樣子,繼續說道:“我們三人雖隻是初級弟子,醫術沒那麽高超,可好歹是有底子的,況且也長了師姐十來歲,師父怎的會讓鳶兒當師姐呢。”


    “不過說起來,師父當日被醫聖孫思邈收入門下時,也不過七八歲,大概鳶兒和師父一樣天資聰穎,根骨奇佳吧。”南風身為二師弟,最為沉穩,理性分析了一番。


    “小姐在哪?”三人正議論著,忽見秋辭急匆匆從山口過來。


    “在山後麵沉香亭,打唿嚕呢!”聽風打趣道。


    “公子呢?”


    “十有八九在暖閣。找師父有什麽事嗎?”南風答道。


    “來客人了,祁道長,玉蟾使,還有個不認識的人。”


    蘇硯懸的暖閣內,隱隱約約彌散著香木的味道,是為了夏日驅蚊用的,讓人一聞便覺得神清氣爽。整個暖閣布置極為簡單,臨東的竹窗下放了一方極大的梨花木桌,桌後立著幾排書架,擺滿了蘇硯懸搜羅來的醫書典籍。木桌上放著一個精致的青花瓷瓶,用清水養著時興的鮮花,帶著露水,都是妙鳶一大早從花海摘來的,精心修剪後擺在師父的案幾上。


    一別數日,祁泠塵還是老樣子,一身秦風道袍,一塵不染,腰佩兩柄寒光凜凜的短劍,整個人看起來冰冷孤高,不食人間煙火;與他一同來的黛清歡,今年正好十二歲,剛剛繼承了五毒玉蟾使的位置,她身穿淺紫色帶著苗疆刺繡的小裙子,鬢發仔細梳起來,點綴上閃閃發光的銀飾,煞是可愛,從看到三星望月起,她一路都在大聲唿喊著:“蘇哥哥!”,天真爛漫,一點都沒有玉蟾使的架子。而她身後跟著的紫衣男子,不是別人,正是離穀遊曆多日的裴元。


    裴元遊曆之時,南下無量山、蒼山洱海一帶,聽說此地有一味奇草,名曰素冠荷鼎,很是感興趣,故而一直尋訪,跋涉到了苗疆五毒的地界。


    五毒一派據傳說是女媧後人,向來隱居西南四季如春的雨林地帶,自給自足,飼養蠱蟲以傳習召喚之術,當日有叛徒烏蒙貴分裂聖教,奸計不成反被驅逐,建立了天一教,天一教之人無惡不作在中原得罪了不少人,由此連累五毒教也被中原俠士不待見,矛盾重重,由此五毒諸人也不喜與中原人來往。當日裴元遊曆至五毒,被防備心很重的五毒守衛以毒蛇重傷,黛清歡將他救了下來,待他調養好之後陪他迴萬花,順便看看祁泠塵,如此三個人碰了頭。


    裴元不禁感慨萬千,當日離穀,原是為了增長見識去雲遊,因為受傷在苗疆耽誤了不少時日,如今迴來,當初的萬花穀早已不複存在,這新建起來的萬花穀,人工雕飾的痕跡很重,可是一絲一毫都沒馬虎,細節之處,都可以看出來祁泠塵和蘇硯懸的心意,他倆是盡了全力,要複原萬花穀舊貌啊。硯懸這個小師弟,自己當初小看了他。


    入得暖閣,祁泠塵一行三人坐了,硯懸親自奉上了今春新製的毛尖茶,縷縷茶香沁人心脾。


    他行了個大禮,跪在裴元麵前:“大師兄,終於等到你迴來了。”他知道,自己雖然盡心盡力,卻多半隻能在錢財上有所周轉,論起醫術來,自己當真不如大師兄裴元,這光複萬花穀的重任,多半要靠他撐起來,當日師父孫思邈還未仙逝時,著手撰寫《千金藥方》,在那期間隨侍師父身邊的,也正是裴元,若論起來,他才是真正得了師父真傳的人。


    裴元連忙將他扶起來,拈起茶杯輕輕啜飲了一口,眉目舒展,緩緩道:“這雲霧山的茶,甚好。”


    他這樣說,硯懸便明白了,他言外之意,硯懸選的這重建萬花穀的地,甚好。如此看來,裴元不會像往常一樣雲遊四海一去不返了,他會留下來,陪自己一起重建這萬花穀。


    “這三星望月最高處的攬星殿,也是仿了原樣建的,以前是東方老人家住的,如今,還請師兄入殿。”


    “好。”裴元倒也不謙虛。


    “鳶兒呢?”祁泠塵不過小酌幾杯,便坐不住了。


    一聽秋辭說妙鳶在山後沉香亭,泠塵便徑直下去尋她了,清歡也牽著他的衣角蹦蹦噠噠去了,倆人從盤旋的石階繞下來,和風如熏,吹得人心裏暖洋洋的,隱隱約約可以看到花海中有野鹿在遊走著,這些鹿甚是漂亮,毛色鮮亮,因南風他們時常拿些蔬果喂養,它們慢慢放下了戒心,也便成日滯留在花海了,儼然成了萬花穀家養的鹿。


    “清歡,別老是拽著我的袖子,小心摔跤。”


    “我不我不。”


    “那你可要帶壞你蘇妹妹了,咱們的清歡如今十二歲啦,是大姐姐,好好帶鳶兒玩,教教她,別給她做壞榜樣。”


    “不,我隻要泠塵哥哥!”


    “聽話,來,泠塵哥哥抱你,別扯著我的袖子了。”


    “好!泠塵哥哥我最喜歡你啦!”小女孩甜甜地一笑,乖乖地坐到了泠塵的臂彎上讓他抱了起來,兩隻小手摟住他的脖子,將小巧的臉蛋擱在他肩膀上。當初她先是在七秀認識了蘇哥哥,菡秀蘇雨鸞見他倆玩得甚是投機,便邀請了黛清歡去萬花穀遊玩了幾個月,這期間蘇硯懸把她介紹給了祁泠塵,祁泠塵果然沒辜負他這一張恍若天人的臉,才接觸了幾天,清歡心裏就沒有什麽蘇哥哥了,一心隻有泠塵哥哥,時時刻刻黏著他。


    而祁泠塵,雖然從小在純陽的冰天雪地裏曆練,對外人顯得有些冷冰冰的,一副冷漠的表情拒人於千裏之外,可是硯懸最清楚了,祁泠塵的高冷都是裝的,對他喜歡的人,他恨不得寵上天。黛清歡很是喜歡這位祁哥哥,祁泠塵也很寵這個小五毒,每每在節日的時候就會給她寄一些中原大地的新鮮玩意兒,黛清歡每次來中原玩,都是祁泠塵帶著她四處晃悠。


    “清歡,你蘇妹妹呢……和你當初見我的時候差不多大,她小你六歲,性子也有些軟弱,你凡事都讓著她一點,做一個好姐姐,好不好?”


    黛清歡心裏有些不樂意,但還是舔著糖葫蘆,脆脆地答了一聲:“好!”


    蘇妙鳶還在沉香亭裏做著夢,前一天晚上雷雨大作,把她嚇得一晚上都沒合眼,所以早上起來頭一直昏昏沉沉的,又正好烏有先生講《逍遙遊》,講得迷迷糊糊的,她便忍不住睡著了。夢裏正在花海裏奔跑呢,突然感覺有什麽涼涼的滑滑的東西在臉上爬過去。


    “清歡別鬧,快把靈蛇收起來。”


    “不聽不聽,我要給蘇妹妹一個驚喜。”


    蘇妙鳶的案幾前,一青一白兩條蛇纏繞在一起,不安地騷動著,“呲呲”地用冰涼絲滑的舌頭舔著她的臉。“清歡乖,別鬧。”泠塵正要親自動手獻祭掉靈蛇,卻沒來得及,妙鳶從夢中驚醒,看著眼前兩條立起來比她還高的蛇,頓時嚇得癱倒在地,忍不住尖叫出來。


    “哈哈!”黛清歡看到蘇妙鳶一副驚弓之鳥的樣子,笑得肚子都痛了,直到看到祁泠塵不高興了,才收了靈蛇,上來把蘇妙鳶扶起來:“我錯了,哎喲,不就是兩條靈蛇嘛,天天跟著我我都沒在怕的。”


    蘇妙鳶看著眼前這個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小女孩,有些疑惑。妙鳶還從來沒見過這樣打扮的人,她身上穿著淺紫色裙子,裙擺上暈染開層層疊疊的刺繡,很是賞心悅目,額角垂著兩綹蓬鬆的碎發,很是可愛,長長的黑發梳成兩個馬尾辮垂在耳後,發髻上也簪滿了銀飾,看的人都覺得很重,不過她好像沒感覺,頎長的脖子上還掛著一串銀飾,像是少數民族的風格。


    妙鳶隻見她挑了挑眉,微微一笑,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怎麽?不會真的被我嚇傻了吧?剛剛那對靈蛇是我召喚的,很聽話的,你不用怕。”


    “嗯”蘇妙鳶的確有點被嚇到了,勉強擠出來一個笑容。


    “鳶兒,這是五毒玉蟾使黛清歡,是她送你裴師伯迴來的。”泠塵見蘇妙鳶不解的眼神,解釋道,然後拉了黛清歡的手又拉了妙鳶的手,扣在一起,“以後啊,你們就是好姐妹了,要相互照顧喲。哥哥和你們差距太大了,不能陪你們好好玩耍,你倆才相差六歲,有很多可以一起進步的地方。清歡,以後可不許這樣嚇唬你鳶兒妹妹了。”


    妙鳶想起來了,師父曾告訴過自己,他有個好朋友叫黛清歡,是西南苗疆之人。苗疆?似乎是個很神秘的地方誒,她記得師父說過,苗疆處處都是雨林幽蘭,一年四季都溫暖如春。居住在那裏的五毒教,以蠱毒作為武器,是武林上比較神奇的一派,如今的教主曲雲,和萬花穀當初的穀主東方宇軒,同為東海劍聖方乾之後,故而兩派的弟子也有些來往。


    “玉蟾使好!”她很聽師父的話,見了人要有禮貌,所以又微微行了個禮。


    “不用這麽生疏啦,你以後就叫我清歡姐姐好不好,泠塵哥哥給你準備了新衣裳,走我們去看看。”


    泠塵此行的確為妙鳶準備了不少衣裳,硯懸帶她離京走得很匆忙,隻帶了幾身半夏套裝,萬花半夏套是以前萬花穀入門弟子穿的,發飾不過是個簡單的紫色蝴蝶結,將頭發鬆鬆地挽在腦後,衣裳是紫黑色相間的小裙子,有些許紋理簡單的刺繡,可愛是可愛,卻簡樸了些。


    硯懸忙於諸事大意了,泠塵卻全都放在心上,他在京城為清歡挑選新衣服,買下了她最心儀的彩雲歸,又囑咐成衣匠特製了萬花以前的儒風、雪河、蚩靈三套門派衣裳,帶給妙鳶。


    聽雪殿中,裴元等人在商議著什麽,留蘇妙鳶同清歡玩耍。


    “鳶兒,你喜歡雪河嗎?”黛清歡看出了妙鳶的心思,幫她換上雪河套,又拉她到鏡前,“別動,我以前見過,萬花穿雪河套,頭發要這樣梳才好看。”她輕輕摘掉妙鳶頭上那個碩大的蝴蝶結,散了她的頭發,沾上水,一點一點悉心梳理著。


    “你這發質有些幹枯,等會兒我跟蘇哥哥說說,讓他幫你養著點。”


    “對了,這個銀鐲子是我從小帶著的,送給你,算是見麵禮吧。”她不由妙鳶拒絕,抓著她的手就把鐲子套了上去。


    “雪河套還帶著頭飾呢,你看著這花兒多精致,等會兒簪在發鬢上可好看了。”


    妙鳶還沒有見過清歡這樣熱情的人,她很開心。嗯……雖然初見不怎麽愉快,黛清歡的靈蛇嚇了自己一跳,而且現在這兩條蛇就盤踞在自己房間角落裏,唿唿大睡,好像也沒那麽可怕啊。


    “謝謝清歡姐姐。”


    “謝什麽,泠塵哥哥說了,你以後就把我當姐姐吧。”


    “好。”


    師父把她從蘇府接出來了,可是舊日的陰霾還沒有散去,每每天氣陰沉的時候,她就會想起來同樣也是那個陰雨天,蘇夫人當著眾人的麵,責打她直到鮮血淋漓,故而一直悶悶不樂的,黛清歡這樣一個原本陌生的人,對自己居然這麽好,人心冷暖,她雖小,亦有感觸。


    她願意把她當親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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