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鏖戰,英雄嶺終於安靜下來。


    直到沿著山口刺入了第一縷陽光。才讓人從漫山遍野的屍骸中感受到這裏曾發生過一場多麽慘烈的戰鬥,就連那個困著馬征的囚車都已經被敲的粉碎。


    陽光越來越強,終於撕開了罩在這煉獄之上的團團薄霧。山穀裏,已經沒有了一絲生氣。附近的禿鷲和野狼,已經開始循著血腥之氣,在泥濘中翻找可以啃噬的血肉。


    天恩從迷離中漸漸緩過神兒來,眼見著幾步開外的項北,懷中還抱著那具曾經美豔絕倫,讓人不敢直視的精致身子。


    但此刻,罩在那身子上的白衫,已經被鮮血浸紅了半邊。玉人脖頸上恐怖的傷口,也讓這完美的身子,沉溺於死亡的氣息之中。


    同樣被死亡包裹著的,還有一旁的陸南尋,那個曾經想要殺死項北的修者,此刻卻倒斃在了項北的腳邊。


    而項北自己,也是一身血汙。如同地獄厲鬼,卻又一動不動,雕塑般再無生機。


    天恩掙紮的走到項北近前,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以示撫慰,卻意外發現,這也是一具屍體,冰冷,僵硬,不再有情緒波動。


    “怎麽?這小子也……”


    天恩心頭一緊,忍不住唿喚一聲,“項北?”


    那具冰冷的像石頭的身體裏麵,那顆已經沉寂許久的心髒,終於在這聲唿喚下“噗通~噗通~”,重新開始了跳動。


    “孩子,我知道你難過……”天恩並不擅長寬慰別人,剛一開口,就再也找不到什麽接下去的說辭。


    憋了一會兒,他無意中看了一眼項北懷抱的那具屍體,“放得下,也是我們一世必經的修行……”


    “她說不想讓別人看到她現在的樣子。”


    原以為項北不會接腔,卻不料他突然低聲念叨一句。天恩甚至都沒有聽清楚他到底說的是什麽意思。


    項北輕輕托起落雨的後背,把她緊緊抱入懷中,嘴唇貼上她的耳邊,


    “我答應你的,都會做到!”


    嘭~一團暖暖的火焰,憑空從項北托著落雨後背的掌心上冒出。


    火焰像是有生命一般,從項北的掌心出發後,沿著落雨的後背緩緩的增長,漸漸把那個身子完全的包裹起來。接著,猛然之間,火勢大盛,把緊緊相擁在一起的兩人一同吞沒。


    “項北!”天恩大駭,衝上前去想要撲滅大火,卻不想此刻的火焰已經完全升騰起爆裂之勢,就連天恩這樣的修者,也被炙烤的節節後退。


    似乎有些迴過味兒來的天恩嚐試著調運四周的靈元之力,這才明白,項北竟然是召喚出了落雨一直期待的火靈之力。


    如果,當時有這樣的火靈之力,則金甲必破,勝負逆轉。


    但此刻,這姍姍來遲的火靈之力,終於不再吝惜自己的力量,熊熊烈焰在晨風中翻滾著,就連附近數丈之內的一切,都被點燃烤幹。


    天恩心急如焚,不,他自己也已經被焚,數次想要衝上去撲滅這樣的烈焰,卻無奈的被這火靈之力灼傷,眉毛胡子全都燒焦了大半。


    耿忠和沈墨言,帶著自己的手下,沿著山口一路搜尋下來,隻是漫天的屍山血海讓他們每一步行進都異常困難。


    他們在屍體中翻找著,救出那些一息尚存的勇士,更希望能盡快找到為大家殿後的項北。


    直到這一團烈焰生成通天的炎柱,他們才衝著烈焰燃起的方向趕了過來。


    “仙長?項北呢?”


    耿忠看到守著火焰發愣的天恩,這位讓人感覺具有手眼通天之力的仙長,此刻竟然落魄的像是一個垂死的老者,一身的狼狽也掩飾不住他眼神中的一絲絕望。


    如果,連仙長都如此消沉,那,項北?


    耿忠不敢想,可是又不得不想。


    “唉,耿大人,我們走吧。趁著妖獸大軍還沒有反撲過來。”


    “可我兄弟呢?”


    天恩不忍心說出真相,但是眼神已經投向了那團還在跳躍的猛烈的火焰。耿忠明白過來,


    撲到火焰近前,


    “兄弟!你忘了答應我要一起守護疆土,殺盡妖獸的麽?”


    這個鋼鐵一般的漢子,同樣陷入了絕望。


    曾經亦師亦友的殊勒校尉唐山,還有那些不離不棄,陪著唐山死戰妖獸沙蟲的兄弟,再加上麵前已經付身一炬的項北。


    所有在殊勒戰鬥過的兄弟,如今隻剩下一個自己了麽?


    耿忠拒絕了天恩的勸阻,“沈墨言,你護著仙長先撤,哪怕我兄弟變成一把灰燼,我也要把他帶走。”


    這一次,耿忠絕對不想再把自己的兄弟拋下了。


    沈墨言話不多說,但他卻是項北最忠心的手下,項北曾經叮囑過他,如果自己戰死,則沈墨言務必把耿忠當做和項北自己一樣對待。


    所以,現在,耿忠的指令,就是項北的指令。


    “道長,請隨我來!”


    天恩也身負重傷,並且護體靈元消耗殆盡,好在沈墨言手上還帶了幾匹戰馬,就把天恩架在了馬上,帶著他火速撤離。


    臨別前,沈墨言還不忘提醒耿忠,“耿大人,別忘了常將軍的計劃。”


    耿忠堅持來找項北時,常破虜就特別交待,若是天亮還不能見到他們迴去,就會徹底炸掉山口,以阻斷妖獸大軍的追擊。


    “我們需要為後麵的布防盡量爭取時間。”即使常破虜不解釋,耿忠也能明白他的心意。


    山口的常破虜終於等來了搜救小隊,看到天恩歸來,更是喜出望外。隻是他卻瞬間又倍受打擊,


    “我們要即刻返迴白首山。”


    “項北已經戰死了。”


    天恩的兩句話,讓常破虜心裏連續咯噔兩下。


    眼見著金沙一戰,這些修者們已經付出了巨大的犧牲,常破虜自然不好執意挽留。但是就連自己戰場選將的項北,竟然也會一命嗚唿,這讓他被從未感受過的失落打入深淵。


    這種失落,就是絕望,項北是讓他堅信人軍還有希望的源泉,可眼下的時局,莫非,大夏的氣數已經盡了?


    “對了,那耿忠呢?”畢竟是戎馬一生的老將,眾人麵前,絕對不能顯露出自己的這份絕望,他突然想到怎麽耿忠還沒有迴來。


    沈墨言猶豫了一下,“請常大人不要急著啟用雲雷埋了山口,耿大人說,就是項北化成一把灰,他也要把他帶迴來……”


    “怎麽如此意氣用事?”常破虜抱怨一句,但隨即下令,讓負責點燃雲雷的戰士再等等耿忠。


    ……


    “什麽?項北師兄他死了?……”


    眾多師兄弟中,狸女月萊一向自認和項北同命相連。就連被天恩冤枉和冷落的遭遇都一模一樣。


    可是,為何如今她還活著,他卻死了?


    堅強的狸女頓時哇哇大哭起來,李重光和釋空也無心安慰,各自替項北傷心不已。


    就連巴不得手刃仙子落雨,替兄長複仇的福祿,也一臉凝重的不發一言。


    曾經那麽恨那個妖女和叛徒,可得知這對兒狗男女與魔君破天死戰到底,終至同焚。不知這到底算不算福祿的大仇得報。


    “好了,好了,現在還不是傷心的時候。”天默一反常態的拍著月萊的腦袋好心安撫,他的語氣卻似乎並沒有那麽沉重。


    這讓原本就悲憤不已的狸女頓時爆發出來,一把拍掉天默的手掌,“虧得師兄對你那麽好,我們還一直因為把你落在七星血陣自責不已。你這鐵石心腸的老頭倒是看得很開!”


    眾人麵前,被自己的徒弟一番埋怨,天默卻並不生氣,而是繼續愛撫著月萊的腦袋,


    “對啊,如果我沒死,你們還總在為七星血陣之事傷神,那不是有些多餘麽……”


    “你!”月萊剛想發作,突然迴過味兒來,“師父,你是說,我現在傷心也是多餘的?”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斷,但是又覺得天默這明顯是在向她暗示。


    “你忘了我們修行卜術之人,太過投入自己的情感,或者牽涉其中,就會失去應有的判斷?”


    一旁的天恩聽了師徒的對話,眾人麵前又拉不下臉麵詢問,隻得心中暗自尋思,“明明看到那兩個人已經同焚,那樣的烈焰,就是自己投身其中,也會被化成灰燼,怎麽這天默還騙月萊說他們沒死呢?”


    不想到了日上三竿的時候,一個踉踉蹌蹌的身影竟然真的出現在了山口之處。不對,應該是兩個,把守山口的守軍一路小跑的前來稟報。


    “耿大人迴來了。還,還把項北大人也背迴來了!”


    一直翹首以盼的眾人全都圍了上去。


    果然,耿忠背上,背著一個通身焦黑的少年。


    雖然如此,但那個被火熏黑的麵孔依舊清晰可辨,正是常破虜新選的副帥項北。


    天恩最為不解,上去幫著把項北放下來。手搭少年的脈象,這個意欲與仙子同焚的禦火少年,自己,卻竟然從那團火元之力中活了下來。


    而且,那些破天在他身上留下的可怕的傷口,竟然也奇跡般的愈合了。


    “師弟,我們很擔心你!”


    “師兄,我就知道你不會有事!”


    “……”


    大家七嘴八舌的圍住了這個像是焦炭一樣的少年,隻是項北似乎並沒有聽到周圍的問候,他木然的環視一周,


    “破天,還會迴來。”


    “對對,我們馬上就撤……”


    遠處轟轟幾聲巨響,最後的雲雷被火器兵引爆,兩側崩塌的山石徹底把這個窄小的山口埋葬了。


    一同埋葬的,還有項北的那顆砰砰跳動的心。


    這顆心髒,經曆了陸南尋的劍鋒緊貼而過,經曆了火葬落雨烈焰的焚燒,然而最讓這顆心髒不堪重負的,卻是那一句不曾說出的話語,那張不能忘記的麵容。


    黑黢黢的臉頰上,隻有一對明亮的雙眸還在閃爍。接著,一顆顆淚珠,衝刷著臉上焦黑的灰燼。整個隊伍安靜的再無聲息,連眼淚滾落的聲音仿佛都能夠聽見。


    沒人會嘲笑這樣的淚水。


    沒人敢直視這無聲的哭泣。


    英雄嶺上英雄淚,


    人無傷心不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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