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顰顰公寓的第一晚,些許是因為白天睡了太多的緣故,始終無法入眠。我關著燈,半躺著將手機相冊裏的照片一一溫故知新,統統都是關於素瑩的迴憶,一張又一張,一段又一段。


    如此,至淩晨方寐。


    我起身,出房間。顰顰已經去工作,整間屋子空空蕩蕩。我進浴室梳洗,顰顰留了便簽給我,提示她替我準備的生活用品具體的擺放位置,並且強調千萬不要拿錯。我笑笑,嚴格按照她的提示操作。


    淋浴好,我裹著一條浴巾出去,剛開門,客廳竟有女生失聲尖叫起來,嚇得我連連往後退好幾步。


    我定睛一看,居然是顰顰。她一身休閑,站在門口,手裏提著豆漿油條,背對著我。


    “餘禮讓,以後不準你一絲不掛地在客廳跑來跑去,否則我就趕你去睡馬路。”她的臉紅到了耳後根。


    對於她的警告,我感到十分地委屈。一絲不掛?我低頭看看自己裹著下身的浴巾。跑來跑去?因為她的尖叫,我的活動範圍還未離開過這間浴室。我歎口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我隻好跑到房間乖乖套上t恤,換上牛仔褲再出來。此時,顰顰已進廚房鼓搗。


    “我以為你去上班了。”我向她解釋。


    “餘先生,作為租客,請你時刻謹記自己的行為舉止規範,不管我在,或者不在。”顰顰一本正經。


    我頻頻點頭。


    “你在替我買早餐?”我看顰顰正將打包的豆漿灌到玻璃杯裏,隨口問聲。


    “待會兒得去次大賣場,冰櫃裏除了速食麵什麽都沒有了。”她默認,又將油條夾到盆子裏。


    我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顰顰問我。


    “哦,我記得不知是誰在我麵前嚷嚷過,‘威廉,我不是你的妻子或者傭人,不包你的一日三餐’。”我半嘲笑地模仿她。


    顰顰歪著腦袋盯著我。


    “嗨,這是你說的,可不是我。”我笑。


    顰顰不作聲,抄起玻璃杯將豆漿倒進水池裏。


    “好,好,我錯了,我錯了。”我忙不迭道歉,迅速將玻璃杯搶了過來,幸好還有一半。


    “你這個女人……”


    “我怎麽樣?”


    看著她的潑辣勁,我硬生生吞下了後半句。


    我端著半杯豆漿跑到客廳裏:“你不要再折騰我的早餐了,我好餓。”


    顰顰跟在我後頭,一起出來。


    我與她麵對麵就座,她將另一杯滿滿當當的豆漿推到了我麵前,將我的半杯豆漿拉到了自己麵前,並取了小段油條,自顧自先吃了起來。


    此刻,我心頭的溫熱無法用言語去敘述。


    “你怎麽沒有上班?”我喝口豆漿,再問她。


    “辭職了。”顰顰說得淡淡。


    “辭職?”我驚一下,“為什麽?”


    “聽說新來的總監有狐臭。”


    “這什麽理由?”


    “那又怎樣?畢業時,我還因為某酒店的麵試官有口臭,第二天未去人力資源報到。”


    我望著顰顰波瀾不驚的臉孔,不禁心底唏噓一陣。她為何會辭職,我豈會傻到不知,隻是我餘禮讓何德何能,竟讓她如此待我?


    我又開始尋找新的工作。


    但不出意外,投去各大酒店的求職信件,均石沉大海。


    我籲口濁氣。


    任何行業,名聲都頂要緊。


    “好了,別急,一切慢慢來。”顰顰遞給我檸檬茶喝。


    “我被s勸退,這個檔案將跟隨我一生,誰還要我?”我接過水杯。


    “這不是汙點,隻是你的過去,每個人都有過去,每個人都在成長。”


    我望著她,淡淡笑,這個女人始終在鼓勵我。


    “好了,要不先放鬆一下?”顰顰忽然提議,“出去散散心對你會有好處。”


    “嗯?”


    “我們去香港玩玩怎麽樣?我也好久沒有迴去了。”


    “好啊,我也沒有到過香港。”我讚成。


    我們即刻準備行裝,動身去香港。


    聽說人生這輩子要經曆兩件事情:一段說走就走的旅行,一場奮不顧身的愛情。


    此刻,我正在經曆前者。


    我們上網訂了第二天下午的機票飛香港。


    下飛機,我們打的過去,她家住淺水灣的高檔別墅。我不驚訝,她的幹媽媽甚至擁有紫園8號。


    顰顰迫不及待地按門鈴:“媽媽。”


    劉媽媽出來開門。


    顰顰與她緊緊相擁。


    “爸爸呢?爸爸去了哪裏?”顰顰歡愉。


    “他送阿邦進醫院了。”


    “阿邦怎麽了?”顰顰問。


    “許是食物中毒,昨日吐了一天。”


    劉母麵朝我,微微笑:“你是餘先生對不對?我是顰顰的母親,感謝你在上海照顧小女。”


    “哪裏,全是顰顰在關照我。”我禮貌。


    劉母邀我們進去。


    顰顰像隻快活的小鳥,老早奔了進去:“太熱了,我要立刻衝個澡才好。”


    劉母望著自己的愛女輕笑:“這孩子,永遠似長不大的樣子。”


    我們經過花園。


    裏頭植了一株株玫瑰,我看得出神。


    “這是黃玫瑰,”劉母笑著對我說,“全是我家小姐親手栽種的。”


    小姐?


    可是劉明顰的幹媽媽?


    劉母領我至客廳。


    顰顰已上了樓。


    她請我到沙發上坐,還斟了涼茶過來。


    我道謝。


    麵前的茶幾上有本陳舊的線裝《紅樓夢》,邊上躺著一支約瑟夫二世。


    我第一次親眼看到約瑟夫二世,好奇地拿起來細細端詳。


    筆體刻著s′agapo。


    s′agapo,希臘語裏“我愛你”的意思。


    “這是我家小姐的書和筆。”劉母又替我捧來糕點。


    我道謝。


    我將約瑟夫二世歸位,又取了線裝《紅樓夢》略略翻閱。


    “小姐近來又在重溫它。”劉母坐到我右手邊的沙發裏。


    從書裏落下幾片幹枯的花瓣,我趕忙撿起:“哦,對不起。”我道歉。


    “沒關係,”劉母微微笑,“這是黃玫瑰花瓣,也是我家小姐親手製的幹花。”


    我將花瓣又重新夾入內頁,恰好翻到黛玉的《葬花吟》。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我心間一陣悲切,輕輕合上古籍。


    忽聽見外頭有汽車聲,我們轉過頭,透過客廳的窗戶望出去。有輛勞斯萊斯駛到了別墅前,停在了門口,一個婦人正從車裏頭緩緩地走下來。


    “呀,是文錦小姐。”劉母速速起身迎接。


    那位文錦小姐走到大廳裏來,她穿著旗袍,披著蠶絲坎肩,戴著墨色的珍珠項鏈與耳墜,頭發綰起,端莊、秀美,隻是那眉頭微蹙,那眼裏有吐不盡的哀愁。


    “阿荷,你家小姐還沒有迴來?”文錦問劉母。


    “是,小姐同老爺與夫人還在英國度假。”劉母答。


    文錦還有問題,隻是看到我這個外人在場,所以有所忌憚,欲說還休,她拉劉母進裏屋去。


    “阿荷,勞煩給你家小姐去個電話,要她趕緊迴來好不好?”她們說得小心翼翼,隻怪這棟宅子太安靜,以至於仍舊被我聽到,“請她去看看君豪,他又日日喝得醉生夢死了。”


    “文錦小姐,這個忙,我真幫不了你。要知道,我家小姐早記不得曾先生了。”


    “可是君豪仍記得她。”


    “文錦小姐,你該好好勸勸曾先生,有些事該忘記就去忘記,不該惦記的人不要去惦記。”


    屋裏沉默。


    須臾,門被打開,文錦小姐眼底哀思無限。她走出門去,剛剛乘著勞斯萊斯姍姍而來,如今又搭著勞斯萊斯翩翩而去。


    顰顰已衝完澡,換上了涼爽的紗裙跑下來。


    “剛剛是誰來了?”她問母親。


    “文錦小姐。”劉母答。


    “她又來了?”顰顰語氣沉重。


    “是呀,來來去去都幾十年了。”劉母歎一聲。


    我不說話。


    相信,這應該又是一段纏綿悲愴的愛情。一個為君,衣帶漸寬終不悔;一個為卿,曾經滄海難為水。


    外頭又有汽車聲。


    “呀,爸爸迴來了。”顰顰歡快地迎接。


    我起身,亦走到了門口去。


    一個中年男子先走進來。


    “爸爸。”顰顰擁抱。


    劉父輕聲問:“迴來了?”


    “嗯,我好想你。”


    顰顰靠在父親肩膀撒嬌。


    劉父慈祥地笑。


    他看見一旁的我。


    “你好。”我即刻禮貌寒暄。


    劉父驚訝,脫口一句:“趙先生……”


    他也認錯我了,我微微笑,介紹自己:“你好,我是威廉·威爾遜,您也可以稱唿我的中文名,我叫餘禮讓。”


    劉父再定睛看看我:“原來是餘先生,不好意思。”


    我淡笑搖頭。


    劉母出來迎:“阿邦怎麽樣?”


    “沒什麽大礙,輸幾天液就好了。”


    “那就放心了。”


    劉母向我們征求今晚的菜色安排。


    “媽媽,我要吃桂皮香酥鴨。”顰顰對劉母說。


    “早就備好了。”劉母笑笑,轉身進廚房裏,“快,你也來幫忙。”


    顰顰隨她進去。


    客廳裏,我與劉父麵對麵而坐。


    他依舊不住地打量我。


    我低頭正準備拿起桌上的涼茶喝,劉父鈦合金的假肢映入我的眼簾。


    我驚。


    劉父察覺我的異樣,不以為忤,笑著大方跟我交談。


    “都是義肢,年輕時跟人打架,弄廢了兩條腿。”他又微微笑。


    在他飽經風霜的眼裏,我可以猜測到,他一定擁有過一段瘋狂且不乏味的青春。


    我與顰顰一家共用晚餐。


    顰顰向我極力推薦了桂皮香酥鴨。


    我夾塊品嚐。


    果真鬆酥脆嫩,鮮美可口。


    我忍不住對顰顰說:“我終於知道你煮的菜為什麽這麽美味了,原來師出名門。”


    “這招表揚的法子倒挺受用的,兩個都誇到了,”顰顰自滿,“那當然,我母親的手藝是有口皆碑的。”


    “餘先生,您見笑了,我女兒最厲害的就是這張嘴,”劉母輕聲笑,又夾了塊鴨肉到我碗裏,“許是我家小姐帶大她的緣故,顰顰不像我倆,我倆都笨嘴拙舌的。”


    所有人都笑了。


    飯後,顰顰與母親在廚房洗滌餐具,我與劉父在客廳擦拭餐桌。


    “時間真的好快,”劉父偶爾瞄瞄廚房裏頭的兩個女人,莞爾,“好像記得自己剛剛才和阿荷成婚,明顰也剛剛出生。”


    年齡越來越長,迴憶就越來越多。


    顰顰走到客廳來,圍裙束在腰間。


    “爸爸,媽媽讓你和我換個工作。她嫌我洗碗精用得太過,盤子又刷不幹淨。”顰顰嘟嘴抱怨,劉父莫可奈何,輕笑搖頭,走到廚房去。


    二老極其享受兩人世界,我與顰顰相視而笑,彼此心照不宣。


    顰顰帶我在香港遊玩了幾日,之後啟程迴了上海。


    迴程的飛機上,我的位置靠窗,顰顰坐在我身邊,頭倒在我的肩膀瞌睡了。


    機內冷氣打得強,空姐走過來,體貼地小聲問我:“先生,給你女友拿條毯子來好不好?”


    我點點頭,我沒有必要跟她解釋這個美麗的誤會。


    我替顰顰蓋上毛毯,她動了動身子,半眯著眼睛問我。


    “是不是要到了?”


    “不,沒有。你可以再睡一會兒。”我輕輕答。


    顰顰微微笑:“那好,肩膀再借我睡一會兒。”


    她又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一刹那,我覺得這張笑臉要是讓自己看一輩子,也不會覺得發膩。


    一輩子?


    我怔住。


    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我速速望向窗外,自己的內心就好似這片天空一樣,被層層雲朵遮蓋,無法分明。


    迴到家,顰顰又衝進房間淋浴。


    “呀,太熱了。”她咕噥。


    是,真熱,我也早已經汗流浹背了。


    我立刻倒了冰水來喝。


    手機此時響起。


    我接聽,竟是田軍,我意外。


    我們互相問好,寒暄幾句,他問我有沒有找到工作?


    “沒有,”我坦白,“現在世道艱難,恐怕還要尋覓一段時間。”


    “荼園正在招銷售總監,你要不要去試試?”


    “什麽園?”


    “荼,就是‘開到荼花事了’那個荼,是一私家園林度假酒店。”


    “老田,你應該知道我是怎麽從s酒店出來的。”我淒淒笑。


    “是,我知道。所以,抱歉,我早偷偷問lisa要了你的履曆,並且自作主張投了去。現在是有電話過來,通知你過去麵試,”老田嗬嗬笑,“希望你不要怪我。”


    我百感交集。


    “謝謝你,老田。”我感激涕零。


    “你也是幫過我的。”老田一副理所應當的口吻。


    知恩圖報是華人的美德之一。


    我再次感激涕零。


    我取出手機,即刻搜索荼園的信息來看。


    很遺憾。


    利用任何瀏覽器搜索,關於它的訊息幾乎為零。


    好不容易尋到一條記錄,是一名住客的推薦文,名曰《荼園:躲藏在雲間的神秘酒店,隻為心之靜處。》


    我細細研讀。


    “一間從不做宣傳、不接散客的神秘酒店。”


    “一間用筆尖描述每每詞窮的人間天堂。荼園所營造的意境,非凡夫俗子所能企及。他的主人,不是商人,而是藝術家。”


    我震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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