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父母辭行,母親又說了我幾句。


    “什麽就業困難?去你父親那裏幫忙去,他正缺人手。”


    我轉向父親。


    “什麽時候走?”父親卻問我。


    “下周二的飛機。”我答。


    “先去租個公寓,等別墅的合約滿期,再搬過去住,能省一筆是一筆。”


    “是。”


    “也讓誌暉和阿荷過些日子去照顧你,你一人在外,我多少有些不放心。”


    我點點頭。


    如今,身邊再沒有趙方明來照顧我了。


    趙方明?


    對,他也在上海。


    我怎麽忘了,他也在上海呀。


    臨行前,我向內地幾個中學投去了簡曆資料,應聘崗位是英文教師。


    迴到上海,即刻拉著行李箱挑了某酒店的單身公寓暫時居住。


    我收到了麵試通知,裏頭亦有雲間中學。我欣慰,自己對它從來就擁有別樣的情感。


    翌日,我穿正裝去參加麵試,曾經的班主任竟然是麵試官之一,她一眼就認出我。


    “林顰顰?”


    “是,好久不見,老師。”我微笑寒暄。


    “你認識她?”其他麵試官好奇。


    “曾經也是雲間的學生,品學兼優,才華出眾。”班主任替我美言。


    有她的推薦,我通過麵試,輕而易舉,下周一開始上課。


    我教一年8班至一年10班的英文。


    他們的成績從來都是吊車尾,課堂紀律?嗬,這個比他們的成績都爛。


    我進一年10班上第一堂課,班長喊起立,一半人還在聊天。班長再喊起立,勉勉強強站起來,行過禮,又鬆鬆垮垮倒下去。


    我問:“陳文是哪一位?”


    一個戴眼鏡的女生起立。


    “你好,我隻是想認識下我的課代表,”我讓她坐下,“大家好,我是你們的英文教師,林顰顰。”


    我在黑板上寫上我的名字,大家開始對它議論紛紛。沒人願意喊我“老師”,大家都稱我為“林小姐”。


    當然,我也沒有反對。


    我念點名冊。


    “高琛。”


    一個男生站起來。


    “好多年前,我也在雲間,坐在你現在的位置上聽課。”


    “陸源。”我再點一位。


    他旁邊的女生怯怯起立,班裏有人偷偷發笑。


    “這麽巧?”


    “真是一對。”


    “林小姐,火眼金睛。”


    我要二人坐下。


    “高琛,我隻是想告訴你,我的初戀就坐在陸源現在的位置。”


    全班吹起口哨來。


    “我們要聽愛情故事。”有膽人真不少。


    “是,是,我們要聽你的初戀。”接著,有人跟著附和。


    “為什麽?”我笑著問,“這種故事不是千篇一律:一個女生遇上了心動的男生,恰好那個男生也喜歡自己。哪有課本上的知識來得精彩?”


    “一定比課本精彩。”


    “你們又沒有聽過我上課。”我翻開課本,“給我機會試試好不好?”


    他們不再對我對抗。


    三個班級中10班的英文進步最明顯,係主任稱讚我,別的老師也向我祝賀。


    有堂課,我讓他們做習題卷,有疑問主動舉手,我下去一個個指導。


    經過高琛的課桌邊,一個紙片飛過來。


    我替他撿起。


    上頭是一首柏拉圖的情詩。


    翻譯成中文是:


    當你抬頭望星星,


    我的愛人!


    我願成為天空,


    可以用千萬隻眼睛,


    好好將你打量。


    我瞄他一眼,他緋紅了臉頰。


    “你的英文字很美。”我說,之後將紙條還給了他。


    初戀的美是絕無僅有的,我愛護,所以也會替他愛護。待至60歲,我們恐怕還是會想起曾經的那個他的。


    周末,我懶懶睡到中午,之後起床、淋浴,去街角的餐廳用餐。


    那裏的咖喱牛腩美味絕倫,每次我都要吃到飯底朝天。


    “林小姐。”


    老板與我熟稔,愉快同我招唿。


    我朝他點點頭。


    “還是老樣子?”他問我。


    “是。”我答,尋個空位坐下。


    我的牛腩與檸檬茶上桌,我準備開吃,有人喊我名字。


    “顰顰?是林顰顰?”我抬頭,一個滿臉橫肉的男子站在我麵前。


    “你是孫一淼?”若不是眉宇間點點的相似,我無法相信他就是騎車載我在後座,飛快向前跑的孫一淼。


    “是,是我。”他不客氣地坐到我對麵,脖子與手腕掛得黃金燦燦,背著lv的公文包,一副土豪的裝扮。


    上帝,那個抱著籃球清清爽爽的孫一淼去了哪裏?


    “你還是一樣漂亮。”他在我麵前喝著檸檬水,左手無名指上戴著婚戒。


    “你不打籃球了?”我問他。


    “早不打了。”他迴得平淡。


    曾經他是為了籃球離我而去。


    “哦。”我應一聲。


    “你與白玫瑰結婚了?”我有太多太多的問題要問他。


    “白玫瑰?”他笑笑,“我在美國待了幾年,學習籃球,學習英文。玫瑰樣樣要我出類拔萃,我做不到,她即刻離我而去。我迴國第二年結的婚,與我父親好友的女兒。嗬,我父親根本不管我愛不愛她。”


    一樣,一樣都要門當戶對。


    他的電話響起:“不好意思,我先接個電話。”


    我點點頭。


    “季律師……”他拉大嗓門,跑了出去。


    又一個律師姓季。


    我喝了麵前的檸檬茶。


    “顰顰,對不起。”他又跑過來,“我爸爸公司的案子出了問題,你把電話給我,有空我給你電話。”


    他給我便簽與筆,我重新寫下自己未曾變過的手機號碼。


    他告辭走了。


    我要服務員重新熱了自己的牛腩飯吃。


    臨睡前,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短信。


    “睡了嗎?不好意思,現在才跟你發消息。顰顰,這些年來,我一直想起你……”


    我沒有看下去,直接刪除,熄燈睡覺。


    他之後要做些什麽,我太曉得不過:我與內子不是兩情相悅,我們夫妻生活無味。我對你一直餘情未了,我隻是想有空請你一起喝杯茶而已。


    我不是芝芝,我也不想做芝芝。


    而他也不是我的“孫一淼”了。


    我的“孫一淼”早在很多年前就已與我揮手告別。


    人說初戀會刻骨銘心。


    很可惜。


    那晚我夢中出現的,還是趙方明。


    在我心底,還是他最重要。


    10班突飛猛進,英文成績在年級測試中排名第四。係主任笑歪了表揚我,同事們亦對我豎大拇指。


    電話響起,係主任接聽。


    “呀,顰顰,校長要見你。”他掛上電話,“步步高升後,不要忘記我。”


    我淡淡笑,去了校長室。


    “校長找我。”我敲門報到。


    “來,坐下。”他邀我坐到對麵,示意我關上門。


    我關門,坐下。


    “我收到一封匿名信。”校長解釋,“是機打文件,上頭有些你的不雅傳聞。你知道,作為教師,除了理論知識要緊,道德麵也要層次高才好,畢竟要教書育人的。”


    “上頭說我什麽?”我好奇。


    “林顰顰高中時期就與男子長期同居。”校長說明。


    我後脊梁一陣冷。


    無奈笑出聲來。


    我要走了。


    係主任舍不得我,問我為什麽突然請辭,又嚷嚷著找校長。


    我拉住他,謝謝他,其他再無要求。


    我跟自己的學生告別,有些女生竟落下淚來。


    “林小姐,你走了我怎麽辦?”


    “林小姐,我的英文才剛剛進步。”


    “林小姐,不要走。”


    我整理好自己的物品離開,高琛在校門口等我。


    “天要黑了,你好迴家了。”我對他說。


    “林小姐,你是好老師,你永永遠遠都是我的好老師。”他向我鞠躬離開。


    夕陽西下,晚霞暈染一片,有這些孩子,世界才會這麽美。


    我相信這些匿名信不單單隻發給了雲間,因為我再發郵件至其他中學時,他們都各找理由拒絕。我去應征小學教師,果然,即刻獲得麵試的機會。


    是一所上海郊區的小學,名叫安心,專為外來務工子女教學。


    “林小姐,你到我們學校有些屈才。”隻有校長一人給我麵試。


    “有教無類,沒有屈才一說。”我坐在他麵前。


    “你的資曆可以去更好的私人中學,那裏薪酬豐厚,福利更佳。”


    “我剛剛在那裏被勸退。”


    “為什麽?”校長吃了一驚。


    “因為他們收到匿名信,覺得我道德淪喪,不能教書育人,恐誤人子弟。”我說得明白,校長沉默。


    “好的,是不是要錄用你,我們商討後會正式打電話給你。”


    我點點頭,告辭離去。


    路過操場,一群孩子在上體育課。有個娃娃摔倒,我上去扶起她。


    “好了,好了,不要哭,哭了就不美麗了。”我安慰她,替她抹去眼淚。


    小女孩止住了哭泣,她又跑向了前方。


    我微微笑。


    這種無畏無懼,就好似現在自己的內心一樣。


    我意外接到安心來電,就在麵試結束的第三天。校方通知我周一報到,試用期為半年。


    我到安心報到,並且拜訪校長。我感謝他,知道他能下這個決定一定不易。


    “麵試那天,我從窗口看見你扶起了那個孩子,”他溫文儒雅。“喜歡孩子的,一定不會是壞人。況且,我們需要好的英文教師。”


    我教一年級英文,他們都是白紙,你描上什麽,上頭就有什麽。他們都是天使,我很愛他們。


    清晨,我坐公車去上班,步行到校門口,保安揮手招唿我。


    “林老師,林老師,有你的一束鮮花。”他捧著一束黃玫瑰過來。


    我心頭驚一下。


    黃玫瑰,方明頭一次送我的就是黃玫瑰。


    “什麽樣的人送來的?”我急急問他。


    “花店剛剛代送過來。”


    我察看上麵的小卡片:“祝:快樂”,署名為“朱小姐的花店”。


    上頭不是方明的字,隻是花店的普通卡片。


    我失落,轉身向教學樓走去。


    我將玫瑰插入花瓶裏。


    “呀,好美麗的黃玫瑰。”對麵曹老師說。


    “是,是很美。”我答。


    “有沒有看到一輛奧迪a8l停在校門口?”張老師一進辦公室就嘰嘰喳喳,“全鋁車身、自適應性空氣懸架、全球最安靜的座艙、自適應燈光及日間行車燈、奧迪陶瓷製動刹車盤,美到絕倫,我一直夢寐以求要這款。”


    “你去問學生家長借幾天使使?”周老師打趣他。


    張老師氣結。


    “張金華,買輛科魯茲掀背吧,帶上吉他一樣風流瀟灑。”係主任也到辦公室。


    “我比較鍾情別克。”張金華說。


    “好了,不管你要什麽,但今晚的聚會大家不要忘記。”係主任強調。


    我們應聲叫好。


    他評到優秀教師,請我們用了大餐,之後又包了量販式ktv一起去唱歌。


    張金華首當其衝,唱了《朋友》,接著是周老師。


    “我五音不全。”周老師連連擺手。


    “你看看張金華的公鴨嗓都唱了,你還怕什麽,拿著話筒吼吼就行。”曹老師鼓勵她。


    她硬著頭皮上,點了阿桑的《葉子》唱。


    我靜靜聽,之後躲到一邊,忽然淚湧不止。


    我攔車迴家,提前一站下車,喝得微醺,吹點冷風也好。


    電路故障,整條街道路燈熄滅,施工隊正在檢修。


    始終有輛車緩緩跟在身後,替我照亮前方道路。


    深夜,路上行人、車輛稀少。


    我輕輕唱出聲來:


    我一個人吃飯,旅行,到處走走停停。


    也一個人看書,寫信,自己對話談心。


    隻是心又飄到了哪裏,


    就連自己看也看不清,


    我想我不僅僅是失去你。


    我緩緩走到酒店門口,踏進公寓,大廈保安正在驅趕違章停車。


    “你快走,這塊不能隨意停車。”


    我迴頭,一輛奧迪a8l從我麵前開過。


    進房間,沐浴休息,清早起來,竟又淚濕一片。


    於是想起昨晚的夢。


    不是別人,又是趙方明。


    我上班去,門口保安師傅又送我一盆植物,上頭依然有卡片。


    我抱著它進辦公室。


    “呀,這迴是風信子。”曹老師驚訝。


    周老師也湊近過來看:“誰曉得紫色風信子的花語?”


    “不是他愛我,或者我愛他嗎?”張金華一早就在瀏覽汽車的新聞。


    “有了,有了,是‘對不起,原諒我’。”杜老師正在網上搜尋答案,“它與黃玫瑰是一個意思。”


    對不起,原諒我?


    方明,是你嗎?


    隻是單單一個遐想,我心亦蕩漾。


    周末,我一個人去逛商場,我去了萬寶龍的櫃台。


    “請你幫我包起它。”我指了指櫃台裏限量版的約瑟夫二世。


    營業員愉快來迎接我:“小姐,您是否需要在鋼筆上刻字?”


    “要,”我答,“請刻上s′agapo。”。


    營業員好奇:“這是什麽意思?”


    我不迴答,她立刻噤聲。她是不該問客人隱私的。


    一周後,我去取鋼筆。


    s′agapo,用的是coventry script的字體。


    我滿意。


    午後,我隨意找了家咖啡店坐下。


    要了提拉米蘇與英式伯爵作下午茶,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外頭是停車場,一輛車進來,又一輛出去;父母帶著孩子,男生握著女生的手。一切都愜意、自然。


    又一輛奔馳進來,一個女子下車與他的男友熱吻後,男子離開。


    是關知心與季成。


    竟然是關知心與季成!


    我霍地站起。


    趙方明、關知心、季成。


    三個人,他們三個人。


    很多事,自己在刹那間終於明白過來。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那晚,我的方明告訴我,他絕對沒有散布證據,可我不信他。現在我終於尋到原因了,自己的腦海裏有無數的猜測,不,不是猜測,我篤信,我篤信所想均是事實。我再也坐不下去了,我衝出了咖啡店,來到她麵前。


    “關知心。”我喊她名字。


    “好久不見。”她轉過身來,先是錯愕,之後冷冷衝我笑。


    “是你偷了方明的東西,之後交給了季成,對不對?”我直直問她。


    “你說什麽?”


    “你不要再裝了。”


    “哦,你說你父親詐騙的證據?是,是我,我是律師,我有義務懲奸除惡。”她說得輕描淡寫。


    “學校的匿名信也是你寫的?”


    “什麽?”關知心笑起來。


    “知道我過去的人並不多。”


    “我如何曉得你迴來?”


    “我與孫一淼見過麵,有位姓季的律師負責他父親的案子,難道不是季成?”


    “呀,推理能力上佳,”關知心終肯承認,冷冷道,“是,是我寫的。但我隻是在反映事實。要知道,我是在擔心祖國的未來花朵。”


    她被忌妒衝昏了頭腦,她眼裏隻有他人對自己的背叛。


    她在報複。


    季成提著兩杯咖啡過來,見到我愣在原地半天。


    “我一直奇怪你為什麽會突然來揭穿方明。”我走到他麵前,“現在我終於知道了,原來你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


    季成低下頭。


    我唏噓,大步向前走。


    我不怨他們,隻怨自己。


    自己為什麽不聽方明解釋?


    終究是自己不相信他,是自己的錯,怪不得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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