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約李可言在恆隆廣場見麵,可言準時赴約。


    “顰顰,你的圍巾真好看。”她對我的圍巾目不轉睛。


    “這是我第一次戴,如果你喜歡我可以送你。”我說。


    這是媽媽送我的禮物,我一直嫌它的顏色太暗,可言要是喜歡那再好不過。


    “真的?”她兩眼放著光芒,“這可是巴寶莉的圍巾,你真的舍得送我?”


    我笑了笑,解下圍巾替她戴上,可言給了我大大的熊抱。


    “你想挑什麽給他?”我問。


    “我也不曉得,你呢?”可言說。


    原來她跟我一樣完全沒有任何方向。


    我們進了古馳,我在皮包邊打轉,可言瞧著一條藍灰色羊絨圍巾發呆。


    “這個不錯。”她的眼光頗佳,這條圍巾我也喜歡。


    “是很漂亮,不過……”可言猶豫,“對孫一淼來說是不是有點老氣?還是到別的地方挑吧。”她放下圍巾,推我出去。她說得是,孫一淼是運動係。


    經過香奈兒,我仍忍不住進去欣賞,父親最愛我穿她家的裙子。


    “您的裙裝是新款。”服務員很有眼力見兒,是新款,香港剛上市,內地應該還沒有。我點點頭,衝她微微笑。


    逛了小半天,毫無成果。我們隨意進了一家西餐廳用餐,要了三文魚菠菜、鬆茸焗蝸牛、香酥小巨蛋,兩杯熱可可。說實話,東西真心一般般,還不及趙方明的番茄雞蛋味美,但是可言喜歡,吃得滿足,想來是真的餓了。


    餐後,我用父親給我的副卡結完賬,就與可言分手,各自去了公交車站。


    一路,我仍思索不出該送孫一淼什麽禮物。


    迴到家,餘曼正躺在陽台曬日光浴。


    “迴來了?”她問候我。


    “你會送什麽給你朋友做生日禮物?”我跑過去問她。


    “包包、衣服、香水、美容卡……”


    “男生呢?”我打斷她。


    “男朋友?”她來勁了。


    “不,普通朋友。”我才不給她機會。


    “皮鞋、領帶、錢夾……哦,饒了我吧,你才17歲,我都要27歲了,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應該送些什麽?”她抓起了頭皮。


    “那你迴想下你的17歲?”我抱住她手臂。


    “許願瓶,簽名卡帶、cd,套裝書籍……”她開始努力迴憶。


    “啊,有了,對,就是這個。”我抱著她亂搖一通,之後衝迴房間給父親打電話。


    我要父親給我郵寄一個有姚明簽名的籃球來,下周六前一定送到,父親他無所不能,當然一口答應,隻是問我什麽時候開始喜歡籃球了。我說自己喜歡的是姚明,不是籃球,之後愉快地掛斷了電話。


    “你怎麽偷聽別人電話?”我抬頭,靠在門口的餘曼嚇了我一跳。


    “我的大小姐,你的大嗓門,整幢樓都聽到了好嗎?”她表示無奈。


    “青春真是美好。”她又開始感歎,我推她出去,關上門,才不理她。


    趙方明又在事務所加班,沒迴來吃飯。餘曼和我叫了披薩來,她喝著啤酒,我飲著果汁,兩個人坐在地上看動畫片。


    “趙方明今晚也在那裏過夜?”我問。


    “誰知道。”餘曼答。


    “明天我們約好去梅隴鎮吃小吃,你要不要一起去?”我邀約。


    “明天?或許,明天他還在事務所。”餘曼又開了瓶啤酒。


    “不會的,他答應我的……”我又圈了塊披薩吃,我才不信他會爽約,我覺得趙方明不會騙我。


    可我應該要知道,餘曼才是最了解他的人,畢竟她們在一起這麽些年。


    如她所言,趙方明果真放了我鴿子。


    到20點,趙方明還沒有迴家。餘曼要打電話給他,我阻止:“不用去提醒,他要來,在地獄也會跑出來。”


    餘曼沒轍,隻好放棄。我生氣進房間,鎖上門,早早鑽進被窩,插上耳塞聽歌曲。


    趙方明到半夜才迴來。


    “顰顰呢?”我聽見他的聲音。


    “他等了你一天。”餘曼說。


    “案子出了狀況,所有人都不眠不休,我怎麽可以跑迴來?”


    “至少該來個電話,她還是個孩子。”


    “是,抱歉,我應該來個電話……我去看看她。”


    “她睡了,明早再說。”


    ……


    我的睡眠習慣遺傳了母親,丁點兒聲音就會把我弄醒,當然包括趙方明的開門聲。


    翌晨,我起得早。


    今日天氣陰雨,得早早去公交車站等車上學。


    趙方明也早早起來做了早餐。


    “顰顰,起得好早。”他笑著跟我打招唿,我沒理睬他,倒了杯溫水喝下去。


    “你要熱可可還是溫牛奶?”他取出了烤土司,繼續問我。


    我仍沒有說話,隨手抓了一片土司,拎了把小黃雨傘出了門。


    他的手藝一向很好,烤土司也不例外,鬆酥可口,讓我一口接著一口。即使如此,我仍無法原諒他。


    媽媽說我是“天氣君”,一會兒晴日,一會兒陰雨,事事全在臉上。


    可言也發現了我的反常。


    “你今天一天都沒有笑過。”放學後,我們並肩走出教室。


    “嗯,我心情不太好,因為有人放了我鴿子。”我如實告訴她。


    “或許他有要緊的事情。”可言開解我。


    我也知道趙方明的事要緊得很,但是這與我何幹?他要是有事大可不約我,何必隨隨便便給個念想,之後又讓它落空,這個最沒勁。


    “顰顰。”


    我還在思索如何跟李可言解釋,突然聽見有人叫我。


    我抬頭,趙方明正站在他的英菲尼迪邊朝我猛揮手,整個人淋在雨裏頭。


    “顰顰,他是誰啊?”李可言問我。


    “可言,我先走了,明天見。”我跟她告別,向趙方明走去。


    “你來這裏做什麽?”我踮起腳尖,努力將小黃傘蓋過了他的頭頂。


    “接你迴家。”他笑著拭去臉上的雨水。


    “哦,你一向很繁忙,不用特地趕過來。”我不饒他。


    “對不起,昨天我真的很忙。”他跟我解釋。


    “這跟我有什麽關係。”我倔強。


    “哦,對不起,我不應該信口開河。”


    我抿嘴微微笑。


    “走啊,迴家啦,我可不想像這樣繼續站在雨裏頭。還有,我的腳真的很酸。”


    趙方明看了看我踮起的腳尖,匆匆開了後車門要我坐進去。


    我意外,座位上竟有束黃玫瑰,我抱起它欣賞。


    “餘曼說女生都愛玫瑰。”他也上車來,用紙巾擦拭著身上的雨水。


    “當然愛。”我說,“不過這一束可不夠,下次記得帶一車來。”


    “你原諒我了嗎?”他問我。


    “當然沒有。”我說。


    “那我還要做些什麽?”他無可奈何了。


    我險些發笑。


    “教我做上海菜。”我說。


    他不說話,疑惑地望著我。


    “怎麽,你不願意?”


    “好,等我有空了一定教你。”他說,“這次決不爽約,要不要鉤鉤小指?”他伸出了右手小指頭。


    “我是高中生了,趙先生。”我坐好,直了直身子,對他幼稚的舉動不屑一顧。


    “哦,高中生也一樣孩子氣。”他輕聲說。


    我氣結。


    我沒想到趙方明來接我的事會搞到全校皆知。


    “你有男朋友了?”一日放學,我和孫一淼留下值日,他突然問我。


    “為什麽這麽問?”我好奇,轉身看他,他正背對著我擦著黑板。


    “同學們都在議論。”他沒有迴頭,在同一塊地方擦來擦去。


    “議論什麽?”我感覺到了大家在對我品頭論足,但一直認為是因為我在食堂揍了那兩個怪咖的緣故。


    “他來接你放學,你們二人撐傘站在雨裏頭。”孫一淼說。


    “什麽?”我捧腹大笑,“原來是他。”


    孫一淼聽見我的笑聲轉過身,一臉狐疑。


    “好吧,好吧。”我試圖平複,“如果他是我男友,餘曼會把我扔下樓。”


    他又聽得一頭霧水。


    “他不是你男朋友?”他確認。


    “他是我叔叔,我就住在他家,他有女朋友。”我解釋清楚。


    “哦,是這樣,”他撓撓頭,靦腆地笑,繼續擦黑板。


    “你隻擦這一塊地方?”我問。


    “哦,好。”他走到右邊繼續。


    “如果他是我男友會怎樣?”我問。


    “他不是你叔叔嗎?”他說。


    我揉了紙團朝他背丟過去,早知道,我就說“是”。


    他不甘示弱,撿了粉筆頭迴扔過來,我們這樣你來我往,打打鬧鬧。


    我瞧見桂大勇站在門口張望。


    “大勇,你在瞧什麽?”我問他。


    “剛剛好像看見李可言站在窗口。”他說。


    我對他說定是他看錯了,可言早已迴家。


    他本想約孫一淼一起打籃球,可環顧四周,教室已經被我倆整得體無完膚。


    “你們想打掃到什麽時候?”他無語。


    “本來要些時間,”我擦擦臉上的粉筆灰,“但是你來了,就快了。”我微微笑,孫一淼也點點頭。


    他隻好認栽,乖乖做起我倆的壯丁來。


    孫一淼生日那天,我和李可言一起走著去了他家。


    可言戴著我送她的圍巾,烏黑的秀發上別著一隻粉色的蝴蝶結,好看極了。


    “你帶了什麽給他?”路上,她問我。


    “籃球,上頭有姚明的簽字。”我答。


    “啊,這麽珍貴。”她眼神黯淡下來,抓緊了手裏的禮品袋,“我隻是織了條圍巾給他。”


    “你織?diy?”我佩服,這些東西我都不會。


    “你覺得很好?”她又恢複過來。


    “當然很好,如果有人為我親手織條圍巾,我會興奮到三天三夜睡不著。”我說。


    她又笑了出來。


    孫一淼果真沒有說錯,他家廚師做的鬆餅真的很好吃,我一連吃了好幾塊,可言則取了杯熱可可站到了一邊。


    桂大勇將我拉到另一邊推薦我吃水果塔,我倆吃得甚是滿足。


    忽然我看見,蕭雯和郭嬋圍著李可言,對她的圍巾拉拉扯扯。我覺得不妙,下意識走了過去。


    “哪來的巴寶莉?你也配戴巴寶莉?”蕭雯嘲笑。


    “花了幾個月的工資吧?”郭嬋附和。


    李可言不說話,低著頭,抓緊手裏的陶瓷杯。


    “喂,你說話。”蕭雯推她一把,可言一晃,手中的可可倒了一身。


    “呀,這身衣服,配圍巾就不好看了。”兩個人笑起來。


    “圍巾好看嗎?”我看不下去,“她可以送你們一打。”


    她倆看看我沒有聲響。


    “你要是喜歡小香風,我倒可以送你們幾件,不必穿著仿冒品走來走去。”我揭穿她們,她們憤憤離開。


    “可言,別理她們。”我迴頭安慰她。


    李可言沒有說話,頭埋進了脖子裏,羊毛裙被可可染了一大片。


    “可言。”我拉起她的手。


    “別碰我,讓我一個人靜靜。”她甩開我的手小跑出去,頭上的蝴蝶結滑到了地上,被人踩來踩去。


    李可言最終還是走了,沒有繼續留下參加完生日會。


    孫一淼拆開我的禮物後,桂大勇又嚷嚷了起來:“上頭有姚明簽字唉!”


    看得出孫一淼很驚喜,男生很歆羨,女生很妒忌,而我再也開心不起來。


    李可言的禮物被丟到了角落,或許除我之外,在場沒有一個人在意她的去留。


    “這是可言的禮物。”我將袋子拎到了孫一淼的麵前對他說,“她為你織了圍巾,花了很多時間與心思,再多的錢也買不來。”


    同學們安靜了,蕭雯與郭嬋還在冷冷地笑。我隨意找了個借口跟孫一淼告辭迴家,這個地方我一刻也待不下去。


    我打李可言電話,響幾聲就掛斷,之後直接關機。


    我收起電話,她想安靜,我該尊重她。


    迴家後,我把她的蝴蝶結發夾洗幹淨,用手絹包著,帶在身上,想第二天還給她,可是她沒有來學校上課。


    班長說她報了病假。我問班主任要了李可言的家庭住址,放學後直接去了她家。


    她家住老式的上海弄堂,房子很小,三五家人共用一個廚房,我意外。


    是飯點,大家都在廚房忙碌,裏頭人擠人;吸油煙機已經老舊,上頭油跡斑斑,菜渣散落滿地;誰家的寵物狗蹲在一旁啃香腸,見我一個陌生人進來,齜牙旺旺叫起來。


    “儂啥寧?”一個婦人聞聲迴頭,一手用著鍋鏟,一手夾著香煙。她用上海話問我,我能聽懂,因為媽媽和外婆一直用上海話通電話。


    “我是李可言的同學,請問,她在家嗎?”我問她。


    “可言媽,儂囡囡同學來了。”婦人扯著嗓門朝樓上喊。


    “伊還麽迴來。”木質樓梯的那頭,有個婦人迴答。


    我謝過離開。


    如我所想,李可言沒有生病,她隻是不想來學校而已。


    走出弄堂,我再打電話給她,終於接通。


    “可言,你在哪裏?我去了你家,你媽媽說你還在外頭。”我急急問她。


    那頭不說話。


    良久,可言約我在外白渡橋見麵,之後掛斷電話。


    我在附近的咖啡店要了蛋糕和紅茶,寫了功課,準點去赴約。


    上海的冬天,夜裏很冷,我戴上了帽子,將手深深插進羽絨服的口袋裏。


    “林顰顰。”


    我聽見李可言叫我。


    我迴頭,她穿著y麵包房的工作服,外頭套了件棉衣外套站在我麵前。


    “你在打工?”我驚訝。


    “是的,我在打工,我不比你們這些千金小姐,含金湯匙出生,根本不會為金錢煩惱。”她口氣冰冷,我嚇了一跳。若不是這張臉,我不會認為站在我麵前的是我認識的李可言。


    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麵包遞給我,我道謝並告訴她自己已經用過晚餐。


    她笑笑,拆開啃了一口:“這個麵包昨天就過期了,老板要我們丟棄,我舍不得,統統拿迴了家裏,因為可以做我們家好幾天的早飯。”


    我震驚,可自己在此刻應該做些什麽?


    她哭了,我卻不知道怎麽去安慰她。


    “林顰顰,我真的很討厭你。”


    我頭頂一陣麻,再聽不見周圍的其他聲音。


    “你像個千金娃娃,哪裏都好,”她哭笑,“你帶我去恆隆廣場挑禮物,那裏一條圍巾就可以用去我好幾個月的工資,我買不起;你帶我去吃西餐,一杯可可就夠我家支付一月的水費,我花銷不起;你有一箱巴寶莉的圍巾,一衣櫃的香奈兒,我不可能有;你有張無限刷的金卡,我這輩子也不會有;同學願意和你玩,孫一淼也喜歡你;你隨手就可以弄到姚明的簽名籃球,而我熬幾個通宵織的圍巾根本不會入他的眼。嗬,你跟我,就是天上雲朵與地上爛泥的區別。”


    她直直地望著我,淚水一行一行滑落:“或許當初,我真不應該到這所貴族學校,讀個普普通通的高中,過普普通通的日子。這樣我就不會遇到你,不會和你做朋友;不會遇到孫一淼,不會喜歡他。因為你們的日子,我真的過不來。”


    外灘的風怎麽可以這麽凜冽,可以吹進人的骨子裏。


    我倒吸一口冷氣,李可言的話仿佛一把利劍戳向了我的心髒。


    我好不容易動動手指,從口袋裏取出蝴蝶結給她。


    “那天,你落在地上了。”我艱難地說。


    她懵了,站在原地,良久才機械地抬起手來,我把手絹遞到她手裏,轉身告別,不敢再看她一眼。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17年來的生活方式會傷害到別人,從來沒有。


    背後發來撕心裂肺的哭喊:


    “顰顰,對不起。你的車是我破壞的,謠言也是我散播的,什麽都是我做的,對不起……對不起……”


    我沒有迴頭,無法控製溢出的淚水。我本以為與她的友情會長長久久下去,至今我仍記得那日,初初與她相見,她白淨純美,聲音似銀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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