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夜那天一直在下雪,天寒地凍,宛峽焦土之上一片蒼茫。


    柏山沒修習過內功,和許多霍斯都士兵一樣怕冷,兩三天前就著了風寒在營帳裏躺著,忙中偷閑的赫連茗湮不得不煮上一碗熱薑湯親自送去。


    還沒走進帳篷就聽得裏麵柏山低低囈語,似是做惡夢了,赫連茗湮急忙鑽進去放下薑湯,柔軟溫暖的手掌輕輕貼在柏山額上,伏著身輕輕唿喚他的名字。


    “綺羅……”惡夢中被一隻溫柔的手拯救,柏山倉皇醒來,看著近在眼前的女子幾聲啞笑,“我又做惡夢了嗎?真是的,這麽多年過去了,竟然還是忘不掉那些事。”


    赫連茗湮鬆口氣,遞上薑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柏山哥哥總是想著那些流離在淵國的族人,哪裏能安睡?”


    “我是他們的王啊,當然要比其他人想得更多。”捏住眉心用力掐幾下,柏山年輕麵龐上顯出幾分痛苦,“綺羅,我不想再看那樣的事情發生,我無法忍受族人受苦受難自己卻無能為力的感覺。你知道嗎?我這輩子最遺憾的事就是沒能幫到離憂和輕愁,讓你失望了……”


    離憂,輕愁。


    曾經父親寄予深切希望,想要她們得到幸福的姐妹,如今都已不在。


    心口有些酸痛,赫連茗湮借著置放空碗的動作掩飾寂然表情,卻還是被細心的柏山發現。


    “綺羅,我不知道至今為止自己所做是對是錯,你和薩琅什麽都不說,我隻能憑自己的意願走下去。可是當我看到更多族人被卷入戰火,越來越多百姓失去親人時,我總會忍不住去想,這樣做,真的值得嗎?我們的損失已經太沉重了。”


    僅上月龍脊崗一役,霍斯都便損失將士四千九百餘人,雖遠不如流浪在淵國的族人多,卻讓難以計數的家庭陷入悲傷之中。


    薩琅也好,赫連茗湮也好,他們從不去計較議論柏山的任何決定,但這不代表他們認同柏山的一些做法——譬如聽從連嵩建議,罔顧大軍疲頓現狀,強行發起決戰一事。


    南慶國和鐸國曾許諾會為霍斯都輸送足夠糧草,然而入冬以來,送達霍斯都軍營的糧草根本不夠供給三軍,饑寒交迫的狀況下許多將士病倒,使得霍斯都應有戰力大減。


    臘月嚴寒,依照赫連茗湮原本想法是打算讓將士們休息較長一段時間,恢複霍斯都大軍元氣,等到來年開春天暖再繼續往北進攻;不料,偏在此時連嵩出現,花言巧語說服柏山年前發起決戰,趁著淵國士兵還未從上一次鏖戰中喘息過來時給予重重追擊。


    這無疑是兩傷的做法。


    “決戰這件事我和堂兄本不想多說,一國之君,金口玉言,既然已經決定,總不能再號令三軍放棄進攻。”赫連茗湮雙手環膝坐在榻邊,低下頭歎道,“我明白你的顧慮,你是擔心我軍休養生息的同時也給了淵國軍隊喘息機會。不過,柏山哥哥,我始終認為這樣急促交戰對我軍的損害更大,畢竟我們是異鄉作戰,恢複元氣的速度肯定不如淵國。”


    “我明白,我心裏都清楚。”柏山忽地顯出懊惱表情,用力抓了抓頭發,“我就是著急,明明知道連嵩不可信還是忍不住想要早些結束這場征戰。綺羅,沒辦法再拖下去了,我不想看更多將士送死,可現在要怎麽說停戰這種話?一旦開始,就沒有辦法結束。”


    一旦開始,就沒有辦法結束。


    這句話深深紮進赫連茗湮心底,流著血,烙下痕跡,疼得無以複加。


    當年信誓旦旦要重奪霍斯都榮光的柏山,如今被戰爭所累、疲憊不堪的柏山,無論哪一個都讓她心疼,卻又無計可施。


    戰爭是霍斯都一手挑起的,已經有那麽多將士埋骨沙場、馬革裹屍,怎麽可能突然說撤軍?柏山不是昏君,所以他會感到進退兩難,而不是像前幾任國君那般剛愎自用,無視千萬子民怨懟目光。


    此時撤軍,無異於在滿懷期待又忍痛失去親人的族人心口再割上狠狠一刀。


    “柏山哥哥,我和堂兄還能為你做些什麽呢?”


    一聲無力呢喃,赫連茗湮出其不意地抱住柏山,精致眉目深深埋在柏山肩頭。


    風寒令得柏山時熱時冷,汗水浸透衣衫的感覺萬分難受,所以這兩日柏山幾乎都是赤著上陣躲在厚厚絨毯中。赫連茗湮靠著他肩頭,來自柏山的溫暖輕而易舉透過單薄衣衫傳遞過來,與兒時記憶裏他給的感覺並無不同,隻是更加溫熱。


    “那些責怨,讓我來承擔吧,如果這樣做能讓柏山哥哥你輕鬆一些的話。”


    但凡與年輕的國君有些接觸的高官們,有誰不知道呢?柏山是霍斯都的頭腦,而霍斯都史上唯一一位女公爵慕格塔·洛綺羅,是所有行動的執行者。


    倘若此時傳出消息,說兩國之戰是某個經年久遠陰謀所致,最終決戰也是她的意思,那麽完全可以洗清柏山可能招致的埋怨。不過這樣一來,慕格塔·洛綺羅這個名字將不再代表榮耀,她將會得到的,隻有史書上烏黑一筆。


    那樣做,身為國君的他的確可以輕鬆下來呢。


    柏山閉上眼,不甘麵色漸漸化作幸福微笑,用力迴抱從小到大最支持他,永遠不會背叛他的女子。


    細細呢喃像是囈語。


    “若要讓你替我背黑鍋,我寧願當個暴君被罵到死。”


    心裏有些酸,有些喜,卻終歸抵不過那種無處不在的微痛。赫連茗湮攬著柏山脖子,像小時候一樣掛在他身上,表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柔柔輕笑。


    “我們都迴不去了,對嗎?柏山哥哥,無論這一戰是成是敗,之後我們直接撤兵迴家吧,你累了,我也累,還有那些將士們……不要再有人死,我已經看得太多,太多了……”


    ※※※


    宛峽曾是大淵頗負盛名的舊都,有著銅牆鐵壁、寬闊城河;城外地廣而城高,騁目千裏,易守難攻。


    若不是那高聳的城牆,也許宛峽早就被攻破了。


    決戰第六日,天依舊下著雪,不大,但足以覆蓋被鮮血染紅的土地。


    溫墨情從營中要來包紮傷口的淨布和創藥,自己一個人躲到角落裏處理手臂傷口,覺得疼了便望向營外茫茫雪色,盡可能想些不讓他煩躁的事情轉移注意力。


    許久沒有沐酒歌的消息傳來,也不知道自己倔強的小妻子怎麽樣了。


    在定遠王府裏活著的人到底是碧笙還是碧簫?大哥的提醒是誤會,還是確有其事?


    對了,還有謫仙山頂的童叔叔,每到冬天他的膝蓋都會疼,希望鈞白能照顧好他。


    一不小心,手臂碰在劍柄上恰好觸動傷口,溫墨情疼得倒吸口涼氣。


    他也是人,就算身負武功也會感到疼痛,會思念,會心情沉鬱,會對看不見未來的生活充滿焦躁。也許正因如此,沙場上的他才會比其他人更驍勇,因為他還記得與言離憂的約定,並不惜一切努力踐諾。


    活著,活下去,和她一起。


    “溫少俠。”沉穩男音打斷溫墨情飛散思緒,一身布衣卻散發出英武之氣的中年男人抱拳行禮,麵上帶著尊敬神色,“謝掌門他們讓我來問問,今日可要我們出戰?”


    溫墨情收迴神思,點點頭:“狐丘國的兵馬在虞城一帶遭到暴雪阻攔,大概明晚才能趕到,今天還得靠大家堵住敵人左翼才行。我和雲將軍商量過,戍邊軍會撥出三千精銳騎射兵與我們一起行動,隻需拖住敵人即可,不必硬拚。”


    那中年人微微失神,唇角一絲苦澀:“這樣最好。上次一戰,嶺南陳家父子雙亡,玉峰觀趙真人、劍門杜掌門、青莽山十二幫四位幫主全都以身殉國,如此慘重損失,實在是我中州武林之悲。啊,我不是在抱怨,隻是有些感慨……”


    “喬兄不必解釋,我並沒多想。”溫墨情咳了一聲,臉上浮現微末笑意,“召集之初我並未想到會有這麽多門派響應,如今這些門派都損失慘重,我還想著何時該找個機會向大家致謝道歉,畢竟這是朝廷的事,本來與我們這些江湖人無關。”


    “溫少俠這是說的哪門子客套話?就如溫少俠當初召集我們時所說,我大淵已危如累卵,國將不國,我們這些江湖人豈能獨善其身?人或者要有骨氣,大淵的水米把我們養大,學了一身本事後更該傾力報效才對,誰讓這是我們的故土家園呢?”


    當初自己還說過這種話?溫墨情記不太清楚,苦笑一聲,對損失慘重的江湖門派是否會撤出的擔憂,幾乎在一瞬間完全消弭。


    那喬姓男子愣了愣,忽地朗笑:“第一次見溫少俠笑臉,倒還有些不習慣呢!以前總以為溫少俠是個冷漠難以接近的人,相處後才知道,其實溫少俠比誰都熱心腸。”


    “形勢所迫罷了,遇到一群想冷下臉都不行的人,沒有辦法的事。”


    “哦?還有這等奇人?溫少俠說的該不會是紅蓮將軍吧?”


    一陣爽朗笑聲裏,溫墨情無語敗陣,旋即也搖著頭淺笑。


    越來越多的人傳誦著紅蓮將軍的名號,青蓮王這個名字則漸漸不再有人提起,應該說這是個好的開端吧。也許再過不久,言離憂就可以徹底擺脫青蓮王的枷鎖,披著獨屬於她的光芒,成為大淵又一顆指引方向的明星。


    “也不知怎麽,竟會遇上她……”


    所以才能在戰火紛飛的歲月裏,重新拾迴忘卻已久的笑容,不是嗎?


    微揚臉龐望著漫天素雪,溫墨情微微眯起眼眸,幾點柔光躍動。


    唇角噙著的,是最簡單而滿足的淡淡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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