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有太多巧合與偶遇,像是安州城這樣繁華的城市裏,熟識或者萍水相逢的人未約見麵實在再平常不過。


    分身乏術的言離憂幾經猶豫思索,最終縱馬馳騁追趕上十七名負責重建兩軍聯係的巾幗軍女兵,一起經安州城往正在交戰的宛峽一帶奔去,恰好與安州城中的沐酒歌、君無念撞個正著。


    言離憂女扮男裝,一身素錦窄袖常服,看起來風流倜儻、英姿勃發,身後幾輛馬車裏又坐著八九位容貌姣好的年輕女子,常人看來不過是哪家公子帶著女眷躲避戰亂逃難,就連迎麵走來的沐酒歌和君無念也未作多想,要不是言離憂重重咳了一聲又用果核丟在沐酒歌身上,這兩方人許是要擦肩而過了。


    “言……姑……娘?”仰頭看著馬車上笑吟吟的俊朗“公子”,沐酒歌吞了蛇蛋似的合不攏嘴,指著言離憂瞠目結舌,“怎麽這副打扮跑來安州?”


    言離憂四處打量一眼,刻意壓低聲音:“外麵說話不方便,二位上車吧。”


    沐酒歌和君無念對視一眼後鑽進馬車,見裏麵還有兩個美貌女子坐著頗為拘謹,言離憂見狀朝那兩名女子輕輕頜首:“這兩位是中州遊俠沐大俠和輔弼二皇子的君老板,都是自己人。玉蝶,詩姐姐,你們先去後車擠擠,我有些話要和沐大俠還有君老板說。”


    那兩名女子齊齊向沐酒歌、君無念二人施禮,一舉一動頗具大家閨秀風範。女子下車後,沐酒歌倒吸口氣,訝然望向言離憂:“這就是墨情說的巾幗軍?跟想象中完全不同。”


    “沐大俠想象中,巾幗軍都是粗魯豪放的女兵吧?”言離憂打趣道,“可惜剛才那兩位都出身書香門第,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儀態端莊、禮數備具,怎麽看都是名門閨秀,與戰士形象全然不貼邊。這樣的姑娘巾幗軍還有許多,單是這趟我就帶了十七名,如果沐大俠有意,可以從中選一位中意的發展發展感情,免得沐大俠總是感慨老大年紀還沒媳婦。”


    沐酒歌啞然苦笑:“怎麽言姑娘越來越像墨情,沒事就以嘲諷我為樂呢?好不容易我跟阿月才有些進展,言姑娘可不能這時候來拆台啊!”


    玩笑歸玩笑,言離憂知道沐酒歌與笑風月之間隱有情愫,當然不可能把這條可能引發醋桶爆炸的紅線拉到別處。三言兩語簡單說明來由後,言離憂對沐酒歌和君無念出現在安州十分困惑,本以為是君無念或楚辭有什麽安排,卻不想,沉默中的君無念一開口就讓她腦袋嗡地一聲。


    “碧簫和碧笙雙雙墜下山崖,我和沐師兄是來找她們……屍骨的。”


    那一刹,言離憂腦袋空空,什麽也想不到,什麽也做不到,隻覺得天旋地轉,一片昏暗。


    “碧簫……死……了?”好不容易從唇瓣中擠出一言半語,連言離憂自己都聽得出其中沙啞怪調,可她無法控製,包括顫抖的手臂、身子,也包括眼圈裏打轉的淚水。


    多少苦難她堅強走過,固執地不肯讓軟弱淚水湧出,然而隻這一句話,偏偏讓她所有力氣盡數失去——她不怕坎坷災厄,唯獨失去親如一家的人時,這種痛也好,這種無法抑製的悲哀也罷,總是能輕易將她的堅強擊倒。


    她的結拜姐姐,這世間真心待她、疼她的親人,怎麽會突然之間就沒了呢?繼慈祥如父親的定遠王之後,上天連碧簫也要帶走嗎?


    “無念,別亂說,人沒找到前不能妄下結論。”沐酒歌沒想到君無念會如此直白,倒吸口涼氣出言喝止,臉色卻不怎麽好看。輕輕握住言離憂顫抖手掌,沐酒歌低聲道:“言姑娘別聽無念胡說,他太累了,心情不好,所以才會胡亂猜測。碧簫和碧笙的確墜落山崖,但還沒有確切消息傳來,我和無念來這裏也是為幫忙尋找。她們兩個功夫都不差,未必結局就是一死,與其抱著絕望想法,為什麽不看開一些?吉人自有天相,我不信大丫頭和小丫頭就這麽薄命,言姑娘你也不要信。”


    任何勸慰在這種時候都顯得蒼白無力,沐酒歌自己也明白。


    君無念從見麵起就一反常態地少言寡語,因此言離憂並未多注意他,及至一聲嬰兒啼哭自君無念懷中傳來,這才將言離憂恍惚視線吸引過去。


    在君無念懷裏,一個繈褓顯得異常突兀,格格不入。


    “餓了嗎?”君無念自言自語小聲呢喃,掀開繈褓一角,看著露出的稚嫩小臉無聲歎息,“該給你吃什麽才好?怎麽總是哭呢?”


    車廂裏,氣氛荒唐複雜。


    言離憂自然為碧簫墜崖的不幸消息痛苦萬分;君無念也不知是受了什麽刺激,所有精力都投注在那小嬰兒身上,專注目光旁若無人;沐酒歌顯然是最正常的一個,明明想要循序漸進慢慢把不幸消息透露給言離憂,誰知君無念一句話就破壞了他費心編織的所有語言,鬧得沐酒歌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尷尬表情裏塞進太多無可奈何。


    世道紛亂,人的心,也跟著亂了。


    揉著額頭常常一聲歎息,沐酒歌輕拍言離憂肩頭:“總之,大丫頭和小丫頭還有一線生機,言姑娘別自己嚇自己,我們正要往王員外府上去一趟看看情況,言姑娘若是不放心可以跟我們一起。到了王員外那裏還得盡快找個乳娘來,不然小家夥要餓壞了,這一路上最辛苦的是他啊!”


    言離憂勉強安定心神,匆匆抹去眼角並未溢出的淚水,深吸口氣向君無念伸出手:“孩子給我抱抱,我看看是不是尿了。”


    君無念像是沒聽見一般,動也不動。


    “無念。”沐酒歌深深望了言離憂一眼,而後輕捅君無念,“男人天生不適合帶孩子,你就別勉為其難了,還是交給言姑娘看看吧。”


    頗有些失魂落魄模樣的君無念這才悶悶應了一聲,緊盯著言離憂將嬰兒抱去,小心謹慎的表情充滿不舍,似是這一放手,孩子就不會再迴到他懷中。


    說不清那是怎樣一種感覺,總之很奇妙,難以言喻——當言離憂抱過孩子的刹那,心頭忽地平靜下來,片刻前的驚惶苦痛都消弭不見。雖然還緊緊牽掛著碧簫生死,言離憂仍無法說服自己不將最溫柔的體貼給予懷中幼小生命,看著那張粉嫩小臉,便覺得自己手中如此沉重,如此珍貴。


    “果然尿了,等下到王員外家我先給孩子換下尿布。你們兩個大男人也真夠粗心的,孩子泡在潮濕的繈褓裏能不哭麽?就算你們給他喝天仙玉露也還是會難受啊!還有,抱孩子要頭高腳低,不能平放著抱在懷裏,像剛才那樣抱會讓他不舒服的。”


    言離憂抱住孩子溫柔哄著,孩子的啼哭聲漸漸減小,過了一會兒,車廂內恢複安靜。


    孩子的哭聲神奇地止住悲傷氣氛,沐酒歌鬆了口氣,看著小手不停抓著空氣的嬰兒湧上三分惆悵:“剛出世幾天就要離開爹娘,如果不能找到合適的人代養,這孩子在無念手中肯定會很悲慘——對了,言姑娘不想問這孩子來曆麽?”


    “除了四皇子,還有誰的孩子能得君老板這樣體貼保護?”言離憂垂下眉眼,聲音輕而清淡,“也不知錦姐姐怎麽樣了,身為母親不得不將剛出世的孩子交給別人帶走,那種心情一定很痛苦。好在錦姐姐是個堅強的人,捱過苦難後定會有幸福日子等著她。”


    本來還有許多話想說,可是才說一半,言離憂的心口又開始發酸。


    碧簫的幸福日子什麽時候才能成真?這半生的辛苦,半生的付出,最後卻要終結在孤零零的山崖上嗎?那樣溫柔善良的人,最不該有這種淒涼結局啊!


    “可是沐大俠?”改行向王員外宅邸的馬車停下車輪,一聲疲憊詢問後,王員外迅速蒼老的麵龐出現在車門外。


    隨王員外出來迎接幾人的還有王夫人。比起勉強堅持的夫君,王夫人顯然要軟弱許多,見到言離憂的瞬息淚水絕了堤似的,身子一軟癱在王員外懷裏,一聲聲啜泣悲哀欲絕。


    “是我沒看好九兒,要不是為了找九兒,碧簫姑娘和碧笙姑娘也不會出事……我這是做的什麽孽啊!老天爺啊,你讓我死吧,把九兒還迴來,還迴來啊!”


    言離憂沒有太多勸慰,下了馬車後給王夫人一個輕輕擁抱,又向王員外深深鞠躬:“發生這種事不是員外和夫人的錯,請二位不要自責。九兒的下落已經查明,我會盡快把她帶迴來,以後希望員外和夫人能夠繼續待她如從前,二位的恩情,九兒從不曾忘卻。至於碧簫和碧笙,如果有什麽我能幫忙的……”


    王員外神色一緩,飽經風霜的麵龐上總算有了一絲喜色:“沐大俠、言姑娘先聽我說,好消息啊!昨晚我派下山崖的人找到了兩位姑娘,她們都受了傷,但性命無礙,如今正在後院房中醫治。大難不死,這是天意,是天意啊!”


    這消息無異於驚雷,又似久旱之雨,一刹帶給言離憂無盡驚詫喜悅。


    那一刻,她對碧笙的厭煩神奇般消失無蹤,腦海裏隻反反複複迴蕩著四個字,一遍遍,難以停歇。


    活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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